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呼我。
贾宝玉是我,贾瑛也是我,它们都是我的名字。但实话说,这两个名字,我都谈不上怎么喜欢。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另外的一些名字,或者说是别号。细说起来,我的名字或别号还真不少呢,比如,绛洞花王、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富贵闲人、无事忙、怡红公子、茜纱公子、怡红院浊玉、绛芸轩主、槛内人,等等,如上这些名字,它们有的是人家给我起的绰号,有的是我的自称,有的是别称,但这些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的名字,我倒觉得是很有意思的,若问我喜欢哪个,我得说都喜欢。这些名号都是我,至少它们都跟我这人的性情有关。
看上去它们乱七八糟,其实每个名字都是很有些来历的。眼下,我只想说说其中一个名号,那就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旁人很容易忽视的——绛洞花王。
绛洞花王。对,我就是绛洞花王。我得承认,在我所有的名号之中,绛洞花王是我最喜欢的。要是溯起源来,就得说说我那个彩色的美梦了。
在一座高高的青山上,有个深红色的大岩洞,它曲折幽深,而又宽敞明亮,岩石上尽是远古时代的壁画,像一座狭长的彩色宫殿,在这座彩色宫殿一样的岩洞里,居住着一群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其实,她们就是一簇簇鲜艳的花,就是一群美丽的花仙子,还有一个美少年厮守着她们,看护着她们,那美少年像个孩子王,又像个花王,他和这群笑声像串串银铃样儿的花仙子一起游山,逛水,赏花(整座山峦,都是他们的天然大花园),斗草,吟诗,作画,下棋,弹琴,嬉戏,玩耍,他和她们过着快乐而美好的日子,他永远也长不大,也不想长大,他不知道外面的天和地,也不想知道,他和她们就这样生活在高高的青山上,生活在那像宫殿一样的深红色山洞里……
这个梦,这样的梦,我曾经做过许多次,每次梦境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把这个梦讲给我的老祖母听,祖母亲昵地点着我的额头笑道,宝玉我儿,你的梦也怪稀奇的。
我把这个梦讲给那个天天守候着我的袭人姐姐听,袭人姐姐嗔怪道,你不好好念书,尽胡思乱想。
我把这个梦讲给晴雯听,晴雯说她喜欢我的这个梦,她说梦里的那个美少年就是我贾宝玉,而她愿意做一个陪着那花王一起游玩的花仙子。
我把这个梦讲给黛玉听,她先是捂着嘴笑了笑说,有趣,好梦啊,好梦!但随后她就发了怔,又流了泪,不知为什么。
我把这个梦讲给宝钗姐姐听,宝钗姐姐蹙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笑说,宝兄弟,以后你就又多了个名号,绛洞花王。
于是,在我头上顶有诸多的名号之外,又多了顶绛洞花王的帽子。实话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顶红帽子(我觉得这顶帽子很漂亮),就像我很喜欢我那个美妙无比的梦一样。
而今,我的那些花仙子,一个个,飞天了,我的那些花儿们,一朵朵,凋零了。我这位当年的花王,望着眼前这流水,这落花,犹如一个老国王面对着那破碎了的江山,他真不知是该说悲哀,还是说悲伤,抑或是说悲凉。我这个写过那么多诗篇的诗人,时常吟味着这种一点也不像是诗的句子:花王看花亡,更是痛断肠……
是啊,人说故园不堪回首,可你总是时常会念想故园与故事的。许多年前,已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我离家出走,投奔到这座山庙里,是想寻找我梦中的那个深红色的大岩洞么,是想与那些美丽的花仙子们相遇么?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当年那个爱花、惜花、侍候花的花王,如今只剩下对花的缅怀与悼念了。
现在,我站在山岗上,遥望着山下的世界,思想着那些遥远的故事,怀念那些比远方更远,比眼前还要近的鲜花一样的女儿……
哦,花儿,我的花儿们,你们还好么?我时常雾里看花,喃喃自语。一年,又一年,花开了,花又落,花落了,花又开。但在我的眼里,她们这些美丽的鲜花永不会凋谢,无论春秋与寒暑,她们一直都盛开在我灵魂的原野上,绽放在我情爱的花园里。哦,花儿啊,你们这些鲜艳的花儿,你们这些美丽的女子,一个,又一个,一朵,又一朵,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上……
说一千道一万,人们还是叫我贾宝玉,尤其是在贾府里,尤其是与我亲近的那些人,总是宝玉长、宝玉短地称呼我。我知道,大家叫我宝玉,我叫贾宝玉,当然是跟传说之中的那枚通灵宝玉有关,对于许多人来说,那枚宝玉是相当奇异的,甚至很有些莫名其妙。作为这枚通灵宝玉的佩戴者,看来我是要说说它了。得承认,在我贾宝玉一生的故事里,那枚宝玉显然是个绕不过去的物件。其实,说那枚宝玉,就是在说我贾宝玉的故事。
在《红楼梦》这部书里,我是和那枚通灵宝玉一起来到尘世上的。也就是说,我贾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呵呵,衔玉而生,这显然是曹雪芹先生给世人玩的一个圈套。我相信,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样的荒诞事。衔玉而生?你想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神话,其实也就是一个精心编制的大瞎话。我猜想,他之所以在我贾宝玉身上安了这么一桩荒诞事,是想教人知道贾宝玉天生就是个怪物,是个异类,或者说得好听些,贾宝玉生来就与众不同。
与曹雪芹先生一同编排这个神话的,还有我的父母和老祖宗。他们编得圆圆扁扁的,短短长长的,就是想要让人相信,贾宝玉这个孩子真是衔玉而生的。其结果呢?贾府内外的许多人还似乎真的就信了,甚至连朝廷里那个风流潇洒的北静王水溶也信以为真了。然而,他们真的都信了么?我不敢肯定。一时间,贾府里的一个小男孩衔玉而生,就成了一则美妙的传说。那衔玉而生的小男孩儿自然就成了贾家的宝贝疙瘩,而我所衔的那枚玉当然也就是件宝物了。
那我究竟是不是衔玉而生的呢?这种事情我本人显然不可能知道,反正曹雪芹先生就是这么写的,贾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的亲人们也都是这么跟我讲的。小时候,我还真以为我这个小人儿就是衔玉而生的呢,为此我得意极了,整天佩戴着它到处显摆。等我长大了些,便开始怀疑衔玉而生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当我把这种怀疑说给我那酷爱读书、想来应该很有学问的父亲贾政时,遭到的却是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他警告我以后再提此事就大棒伺候,并要我好生保护那枚通灵宝玉,得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乃至生命一样保护它,不能摔了,不能碰了,更不能丢了!对于严父的训诫,我只有点头的分儿,从不敢多嘴,哪怕我心里有团团不服和不解。父亲不让我问,我就不问了,便私下里跟那些和我亲近的人探讨这个问题,但大家一个个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全都很忌讳和我谈论那宝玉之事,就连和我最亲近的黛玉也是如此,只要一提起那块宝玉,她就蹙眉,就流眼泪,就一脸不痛快。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一直很纳闷,也很苦闷。想问不让问,想谈没人跟你谈,但在我心里它终归是个问题。
后来,我才慢慢地明白了,那枚所谓的通灵宝玉,其实是个符号,是个象征,它是件宝贝,也是种魔咒(我琢磨着,它有点像孙悟空头上的那个紧箍咒)。他们之所以给我安排了个衔玉而生的出身,不过是一种“借喻”——借那块宝玉,在我身上寄托他们殷切的希望,至少是要我做一个荣国府合格的继承人(他们觉得,除了我,贾府里其他的晚辈男儿更指望不上)。他们就是想让我做他们的宝贝——宝玉。呵呵,我哪是什么宝玉呢,倒像一块荒山野岭上的硬石头。对,我曾多次梦见自己曾是一块石头变成的,那是一个漫长的梦,我一直把这个梦藏在心里,从未跟人提起过。我原本就是一块顽石,可他们偏偏总想把我雕琢成什么宝玉,哪知顽石不可雕也。说到底,于贾府,我可不是什么宝贝——宝玉,也不是一个传承者,而是一个窝囊废。
但话说回来,我还是很喜欢那枚宝玉的。单看那它形状和色泽,就令人十分爱恋。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底色血红,五彩花纹缠护。这样一件小宝贝儿,谁都想看看、摸摸、玩玩,就连那珍宝多多的北静王水溶,见了它也啧啧称奇。当然啦,它惹人眼的不光是样子漂亮,更有那正反两面镌刻着的数个蝇头篆字,除了标明其通灵宝玉之外,正面有这样两行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有这样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实话说,这玉,倒是枚难得一见的好玉,但上头的这些字真是俗不可耐(我承认,我也是俗人一个,但是过于俗的东西,我向来是很不喜欢的),对于它们,我只有摇头,还有苦笑。
佩玉避邪,这是古已有之的迷信,或者说是风俗之一。至于我的那枚通灵宝玉,是否具有知祸福、疗冤疾、除邪祟这三大功效,它真的灵验与否,我都不怎么在意。现在我最想说的是,此玉于我的另外两种意义。说白了,就是两个不大不小的秘密。而这两个秘密,是后来我不经意时才发现的。
先说第一个秘密:我的那枚玉,它是件可生梦的好玩意呢,它给了我无数个梦。不管是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我只要戴着它、摸着它、枕着它、想着它,就能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哪怕是大白天也是如此,甚至我醒着时也能梦到许多人与事。我是个喜欢做梦的男儿,当然也就会喜欢这能陪我做梦的好宝贝。哦,忽然想到,我梦里梦见了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没准儿也跟我身上一直佩戴着的这枚宝玉有关呢。
再说第二个秘密:我的那枚玉里面,有瑰丽的花儿,有如花的女子。说来难以置信,有一天,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无意发现那枚玉里有一朵花,一朵很美丽的花,再细细地看,仿佛有一簇花,很灿烂的一簇花;实话说,当时我是十分惊喜的,但未敢跟任何人透露过。于是,我就经常在无人时,独自对着阳光观看它。又有一天,也是在正午的阳光下,我看见那玉里有位花样美丽的女子,再细看,似乎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她们像这个,又像那个,比如像黛玉,像宝钗,比如像晴雯,也像袭人,等等,是啊,越看她们越像我那些亲爱的姐妹,而且全都婀娜多姿的样子,像是在向我招手。还有一天,我对着正午的阳光端详那块宝玉,只见它时而闪耀着一朵花,或一簇花,时而活现出一个女子,或一群女子。天哪!我的这块玉里有美女一样的花儿和花儿一样的美女,而且只有在正午的阳光下才能看到,这简直是太奇妙了!更奇妙的是,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一定就能看到花儿和她们,花儿和她们会藏猫猫呢。很有趣的是,这玉里面的花儿和女子,我贾宝玉能看得见,别人却看不到。我曾经几次试着让我的书童茗烟看过,他也全都按照我所说的样子,对着正午的阳光瞅了半晌,摇了摇头,说是除了五彩花纹,什么也没有呀。我也请袭人姐姐这样看过,她的回答跟茗烟是一样的。茗烟和袭人都同样追问过我,你到底要我看什么呀?我只是笑笑,没有点破其中的奥妙。我只是让他们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而没说那里面究竟有的是什么,可惜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这块玉里有花儿和女子,就更是我自己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