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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杂志访问刘镇伟,并做了一个题为《刘镇伟电影中的乱世桃花》的小专题,检点他电影中的桃花。
他的电影中,总会有桃花出现,从《新精武门》、《东成西就》、《方世玉II谁与争锋》、《花旗少林》、《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到《天下无双》、《情癫大圣》,总有桃花。桃花不多,有时候不过一枝,多时不过一丛,有时候是在窗前,有时候是在门外,有时候是画在信封上。有时候,只见花瓣纷纷地洒下来,却看不见桃花树。而且,那些桃花,出现的时间也不多,眼开眼闭之间,桃花已经不见了。但只要想起刘镇伟的电影,就会想起桃花,莫名的明艳、不知由来的欣喜,一起袭来。记者问起桃花意象的由来,他答:“可能我觉得桃花是很开心的象征,我小时候每到过年,爸爸拿桃花回来放进瓶子,我就觉得‘哇,跟着这十来天是很开心的,有红包给我了。’”令我既感惊讶又感同身受的就在这里,如此固执的关于桃花的景象,起因竟是瓶子里的一两枝桃花,而这一两枝桃花,在若干年后蔓延开来,竟成为那样明艳盛大的景象。大陆的导演也好、作家也罢,看见桃林的机会,大约远远多于生长在香港的水泥森林间的刘镇伟,但大陆艺术家自然情怀的丧失、季节感的缺失,一向为人诟病,没有人会这样执著于一枝桃花。有段时间,评论界集中开火,为的竟是现今的中国小说家完全忽略景物描写。但《三国之见龙卸甲》的导演李仁港与郎天对谈,谈到他的山水画,谈到大陆画家总在奇怪生活在城市中的香港人如何画山水画时,这样说:“因为我们平日不得见(名山大川),所以一旦见到了就会有比他们更深刻的震撼和感受,从而画出比他们更好的山水画来。”
这或许不是根本的原因,但有时候,真的是“缺胜于丰”。因为不够,因为俭省,因为只得一点引子,所以身在其中的人,要时时动用自己的经验、想象去填补,要时刻准备调动自己感受力的储备,让眼前的一切扩大、蔓延,在内心丰盛起来,并深深镌刻下印迹,所以,“缺胜于丰”。
小王子只得一朵玫瑰花,所以他悉心培育,倾注深情,使这朵玫瑰成为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玫瑰。如果他有一座玫瑰园,他或许连一朵玫瑰都不曾真正拥有。就像是丰子恺的漫画所描述的:“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丰盛的世界,或许只是便宜了情感的钝者,感受力的懒人。所以,物资匮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竟比今日还显得丰盈,点点滴滴,因为得之不易,反而使我们反复深究,获益良多。而我所生活过的小镇,在今日的我看来,竟像一个缤纷深邃、无可比拟的异域,而这都只因为“缺胜于丰”。
钓鱼钓到白鲸
《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一九九五年
《西雅图夜未眠》中,汤姆·汉克斯告诉朋友,他即将和网络上结识的女性见面,遭到了朋友的恐吓:“可别是《致命的吸引力》里的那种女人!”汤姆·汉克斯被吓到魂不附体,声音都在颤抖:“全美国的男人都被它吓死了!”
这部把全美国的男人都吓坏的电影,出现在1987年,以极端的方式展现了“一夜情”后遗症。电影中,男主公已婚,与偶然结识的女编辑春风一度后,本以为可以轻松离场,却随即遭遇痴女的电话恐吓,邮箱里被扔进血淋淋的死猫,孩子也遭绑架,发狂的女人最后甚至杀上门去,被夫妻俩摁进浴缸,竟还能悍然破水而出。《致命的吸引力》吓坏的可不只是美国男人,里根时代的后半段,它不但为女权主义退潮助了一臂之力,更为捍卫家庭鸣响警钟,甚至有人认为,痴女隐喻的是刚刚开始肆虐的艾滋病!其余威多年犹存,斯蒂芬·金《丽赛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遭遇丈夫的读者恐吓时,就疑心那位变态读者会效仿《致命的吸引力》,往邮箱里扔死猫,那读者果然没辜负她。《致命的吸引力》的影响力和普及程度,由此可见。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话,可以作为《致命的吸引力》的注脚。她说:“出来找乐子的男人,碰上用情太深的女人,犹如钓鱼钓到白鲸。”就像陈佳明对许美静,他只是像男人一样爱她,而她却分明是像女人一样爱他。他希望她理智、适可而止、希望这段关系愉悦身心、希望事态在不可收拾前款款止步;她却像古往今来许多女人那样,为爱不顾一切,带着所有的悲郁、期望、神经质、甚至歇斯底里去爱他。而男人并不是神、不是天,男人也是人,既然从这段感情中得不到愉悦,很快就悚然退却了。
但,白鲸这意象,仅仅适用于女人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萨宾娜,听说弗兰茨要为她离婚,披星戴月地逃跑了。白鲸亦有可能是男人。但米兰·昆德拉意不在此,他借助萨宾娜的选择,表达了一种更久远的恐惧,对于“重”的恐惧。有人身世惨厉、气息沉重,与他相处,犹如重拳打在脸上,有人却毫无负载、吐气如兰,所谓如沐春风,大概就是和这种人在一起时的感受。有的人从来都躲不过这些选择——家与国、生与死、爱与恨,不由人不沉重,有人却从来不曾面临这些抉择,一味轻盈,轻盈到让人嫉恨。与前者相处,就要分担那些“重”,与后者相处,却有可能分享“轻”,到底选谁弃谁,很容易做出抉择。
所以,《致命的吸引力》其实是“轻”与“重”的较量,不过刚好发生在两性之间。而在别的地方,这种较量也依旧存在。我有两个朋友,一甲,一乙,都很穷,甲身世凄厉,有轻度听觉障碍,人生故事里满载家族罪孽、阴森的大屋、病房里发毒誓、手臂上刻字、为磨炼品质冬天洗冷水澡之类的桥段,我被他吓怕了,换句话说,我被他身后拖拽的“重”吓怕了,我闪;乙也穷,但来历简单,懂得及时行乐,有钱就去买醉,甚至敢于对热脸贴上来的富女友忽冷忽热,我倒天天与乙混在一处。我的势利,不在于穷与富,而在于轻与重。
人都在本能地回避“重”,趋向“轻”,遇过于“重”的人,其实都如钓鱼钓到白鲸。
爱被启迪未必是福
法国人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肉体学校》改编了一部电影,由那个专演神经质女人的伊莎贝拉·于佩尔主演。
剧中人叫多梅尼克,服装设计师,住大房子,穿好衣服,过上等生活,已经人到中年,欲望却没死。她偶然在不大名誉的地方结识了一个英俊性感的服务生,开始是金钱交易,渐渐成了半信半疑的交往,终于过渡成尔虞我诈的同居。他们是不平等的,在欲望的世界里,他比她富有,所以他以为是他在支配她,敢于不羁地说:“我经常会出去,我们是否能继续,取决于晚上我是不是回来。”但人的世界里,她比他富有,她知道怎么收拾他,她把他赶了出去。几年后再在街上遇见,他落魄潦倒,生了一个女儿拖在手里,穿着一身廉价的不合身的衣服。但糟糕的是,就像半路的瞎比天生的瞎更痛苦,他已经见识过更好的生活、更强烈的欲望、更细腻的情感,却无力延续。没有比这更恶毒的报复了。
让人知道这世界上有更好的、更强烈的、更丰富的人和事,是不是一件好事?若那人有能力追求,有资格延续,是造福;若那人没办法得到,没可能经营,就是造孽。知道比不知道更糟。《长恨歌》里就有这么一段,被选成“上海小姐”的王琦瑶和外婆回到乡下去,外婆看着王琦瑶,知道王琦瑶的日子将会很难了,而且会越来越难,因为“一个人如果长得好,是最怕她自己知道的,偏偏在上海那样的地方,人人都要争着抢着告诉你”。人一旦知道这些,又怎能甘心于落地生根呢?
王琦瑶还算是有资质的,尚且如此,那些没资质的呢?看《今生今世》,逃亡路上的胡兰成,一路留情,到处招惹小地方有点小秀丽的女人,认真地启发她们沉睡的感情,但他注定是要走的,她们还得留在原地,情感阈值却已经被调校到了半空中,却再难遇到这么体贴入微、这么会说话、这么懂情调、这么会调情的主儿。从此,普通的男人都难入法眼,再好的人都得被她们捡起来和那个影子进行比较,她们得用剩下的半辈子做个怅望窗外的包法利夫人。她们的日子从此也很难了,而且越来越难。
我有个女性朋友是服装设计师,年纪轻轻已经成名,但她却和一个出身平凡的保安恋爱。她毫不介意他的出身,带他去看服装,引他认识圈中名流,小保安渐渐也获得某种自信,甚至能就服装设计发表一些意见,聚会上,他坐在她身边,显得十分快乐。然而我却想,他如果和她分开了呢?他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遇,获得她这样身份的女孩子的垂青,也难再获得这样强度的、自觉的、细腻的、有建设性的爱。他如果能忘记还好,但恐怕他多半忘不了,那种爱,常常是一生的最强音,要在将来可以预见的孤寂中被无数次咀嚼。也不必像爱情那么强烈的刺激,有时候,让别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知道有更多的可能,从此生出不安稳的心思,也是福祸难料。我有个作家朋友到小地方体验生活,大力夸赞房东的儿子“聪慧”、“是个天才”,他本是无心,在北京圈子里的饭局上,有的是比这更夸张的赞美,但过了几个月,那个孩子捧了自己写的小说来了,并且还打算继续写下去。他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小地方结婚生子,实现他开一间超市的梦想的,这下全毁了。
所以,爱被启迪未必是福,欲望始终沉睡未必是祸。有时,唤醒欲望,启发精神,需要智慧;而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任它自生自灭,需要更大的智慧。
她说不的时候
这条新闻非常彪悍:“台湾桃园县三十九岁王姓男子去年5月认识酒店李姓女服务生,以载她回家为借口,中途反锁车门企图性侵李女,遇李女顽抗近五小时,护卫贞操成功,王也被折腾到筋疲力尽,才叫李女‘滚下车去’,桃园地方法院将追究刑责。”
后面的留言也非常彪悍:“这说明,如果你坚持不肯被别人强奸,别人是强奸不了你的。那些被强奸的,估计就是后来不反抗的了。” “所有的强奸,除了受害者被打懵,都是诬告。”
留下这种言论的人,该去看看《末路狂花》。电影中的路易丝和赛尔玛周末出去旅行,赛尔玛在小酒馆里和前来搭讪的陌生男人拥舞,给了他错误的信号,于是他挟着醉酒的赛尔玛去停车场,试图对她进行强暴。就在此时,路易丝的枪抵住了这个男人,她带着激动的、惨痛的、无限挣扎的语气说:“当她说不的时候,就是真的不想要!”这个男人犹自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砰”的一声枪响后,两位狂花走上不归路。后来我们知道了,路易丝曾被人强暴,而对方却逃过了制裁。
《末路狂花》被认为是一部女权主义的电影,但由此我怀疑,我们印象中的女权主义,都是被夸大和妖魔化了的。央视有一个午间节目叫《全球资讯榜》,随机采访国外街头的男人,让他谈谈对女权主义者的认识,该男愤然回答:“她们丢掉工作,抛弃丈夫,离开家庭,走上街头,最后还会杀死自己的孩子,成为女同性恋者。”真正的女权,哪有这么夸张?她们不过是在原子弹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