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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桑雄狮-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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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拿大'盖伊·加夫里尔·凯

译者:马骁



序章

暮色永存我心。

月自北升,

日复一日,发色若金。

缥缈镜影,

夜复一夜,柔声唤我铭记在心。

她——我的新娘,我的倒影。

催我起程追寻自身。

我,

正是那南升之月。

——保罗·克利,《突尼斯日记》

正午刚过,第三次礼拜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阿马尔·伊本·哈兰穿过钟门,进入西尔威尼斯的阿梵提那宫,准备刺杀阿拉桑半岛的最后一位哈里发。

他走进狮子厅,去往三重对开大门,最终在通向花园的门前停下脚步。这里有两名宦官守卫。阿马尔认得他们,知道他俩已被收买。其中一人向他微微颔首,另一个则刻意转开目光——伊本·哈兰更欣赏后者的表现。宦官们推开沉重的门扉,刺客迈步走了进去,随即听见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此时暑意正浓,花园里空无一人。阿梵提那宫历史悠久而辉煌,此刻尚留在宫中的那些人恐怕都躲进了深宅内殿去乘凉,啜饮清凉甜酒,或用齐尔亚尼设计的精致长勺品尝冰冻果子露。这些饮品常年储藏在地窖中,用高山冰雪冷藏。这番奢靡品位本不属于盘踞宫中的男男女女,阿梵提那宫当年的主人和现在迥然不同。

伊本·哈兰带着这样的想法,悄无声息地走过橘园,穿过马蹄铁形拱门,来到杏园,随后经由另一道拱门,进入柏园;那株参天古树倒映在三眼池水中。这些园子一个比一个小,但都匠心独运,美得让人心碎。有位诗人曾如此赞咏:阿梵提那宫注定令人心碎神伤。

漫漫长路的尽头,便是所有庭园中最小也最曼妙的欲园。一袭白袍的穆扎法独自安坐在喷泉旁宽大的台缘上,如事先安排好的那样。

伊本·哈兰站在拱门下深鞠一躬,这个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虽然失明的老者根本看不见他的举动。片刻过后,他迈步踏上通往喷泉的小道,从容不迫地上前去。

“阿马尔?”穆扎法听到声响,开口说,“他们说你会来看我。是你吗?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吧?是你吗,阿马尔?”

可供选择的答话有很多。

“是我。”伊本·哈兰道。他脚步丝毫未缓,一边把短刀从鞘中抽出。老人猛地抬起头,似乎认出了这声响。“我的确是来帮您摆脱这个充满鬼魂和回忆的地方。”

说完后,他动作娴熟地将刀刺入老人的心脏。穆扎法没发出半点声音。这一刀又快又准。倘若寺庙里的那些瓦祭日后问起,他可以明明白白地宣布,哈里发死得毫无痛苦。

刺客把尸体平放在喷泉台缘上,将白袍下的四肢摆顺,尽可能让老人走得体面庄严。随后他在喷泉中洗净刀刃,看着水涡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殷红。古老的教义传承千百年,哪怕远溯到东方沙漠,在亚夏信仰诞生之初,杀死受神涂油的哈里发,也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刺客低头看着穆扎法那张皱纹层叠的圆脸,即使在死后,老人的面容仍显出可悲的软弱。

他并未真正受神涂油,卡塔达的阿玛力克如是说,大家都知道。

光是这一年,就出了四名傀儡哈里发。在穆扎法之前,西尔威尼斯还有一个,图德斯卡有一个,再加上萨洛斯那个可怜的孩子。此事天怒人怨,岂可任其延续。另外三人早被解决,穆扎法是最后一位。

最后的哈里发。当年的阿拉桑有雄狮傲然挺立,端坐于殿堂之上。阿梵提那宫便是他们辉煌基业的最好凭证。面对这炫目荣光,世人无不心折神服,跪倒在大理石和雪花石地板上。

正如卡塔达的阿玛力克所说,穆扎法确实没有得到正式涂油。但站在阿梵提那宫的欲园中,年方二十的阿马尔·伊本·哈兰将殷红血迹从刀上拭去时,脑海里始终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在神圣群星下度过的一生中,在真主和亚夏赐予他的日日夜夜里,无论他会成就何等功业,都将被永远视作杀死最后一位哈里发的人。

阿马尔对躺在喷泉台缘上的死人说:“群星间的真主身边,是你最好的归宿。群狼的时代已然到来。”

刺客随后擦干短刀,收入鞘中,原路返回,走过四座美轮美奂却杳无人烟的花园。那两个早被买通的阉人正在门口等着放他离去。在路上,他听到一只愚蠢的鸟儿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歌唱,接着钟声响起,召唤所有虔诚的亚夏人开始神圣礼拜。

第一章

要永远记得,他们来自沙漠。

想当初贾罕娜刚开始独立行医,父亲尚能与她交谈,教她医术。每次提到亚夏统治者,他都不厌其烦地重复上面这句话。和所有散居天涯海角的金达斯部族民—样,他们忍辱负重努力工作,只求一隅安身之所和相对的宁静生活。

“但沙漠在金达斯人的历史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不是吗?”她记得自己用这个问题向父亲挑衅。贾罕娜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对父亲而言不是,对别人亦然。

“我们的确曾在沙漠旅居,”伊沙克的声音不急不徐,“但对浪迹天涯的金达斯人来说,那不过是个落脚之处。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沙漠民族,但他们是。就算在阿拉桑,在这些清泉嘉木、华榭丽园之间,星辰之子们也断不相信这些事物会永存。在内心深处,他们还和过去—样,同在沙漠中初次聆听亚夏教诲时没有差别。如果你不知如何理解亚夏人,只要提醒自己他们来自沙漠,眼前的道路也许就会豁然开朗。”

那段日子,尽管贾罕娜倔强任性,但父亲的话对她来说仍是金科玉律。有一次,贾罕娜花了整整一上午准备药粉和药水,乏味的工作令她满腹怨气;待她发过三次牢骚后,伊沙克平心静气地告诫她,虽然医师的生活可能乏味无聊,但世事难料,也许日后有—天,她会渴求起平凡的日常生活。

就在那天将尽之时、贾罕娜最终坠入梦乡之前,这两条训诫占据了她的脑海。在很长时间里,费扎那城的人们都将那一天称为“城壕之日”,代表诅咒和祭奠的黑烛,牢牢刻在大家心中。

女医师贾罕娜·贝·伊沙克更是忘不了那一天。与这座桀骜不驯、悍名远扬的城邦里的同胞相比,她还多了两条理由:她在那天下午弄丢了自己的尿瓶,又在月落之前永远失落了几片真心。

那个瓶子乃家传之物,并非普通的东西。

那天是从卡塔达门每周的集市上开始的。天刚破晓,贾罕娜便来到喷泉边那原本属于父亲的摊位,正好赶上最后一批农民牵着驮满货物的骡子从乡下进城赶集。她身着一袭白色亚麻长袍,待在绿白相间的医师凉棚下面,盘腿稳坐在软垫上,等待早上来求医问药的病人。维拉兹在她身后晃来晃去,随时准备按方配药,或是应对年轻女子在喧闹集市中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贾罕娜如今已是妇孺皆知的人物。

在卡塔达门旁坐诊的半天里,来的病人多是住在城外的农民,还有仆从、工匠,或者到集市上买日用品的妇女。她偶尔也要替几个贵族服务,那些人不是过于吝啬不肯请医师出诊,就是过于骄傲不愿让金达斯人走进家门。这种病人从不亲自造访,他们会派个女眷带上尿瓶让贾罕娜诊断,或者写张便笺描述大致症状和毛病。

贾罕娜的尿瓶大刺刺地摆在凉棚下的柜面上。此物原属于她的父亲,是一件家族信物,一块金字招牌。它可算玻璃工艺的完美典范,上面刻有金达斯人敬拜的双月和亚夏愿景中的神圣群星。

考虑到这个瓶子的腌臜用途,它多少显得有些过于精美,并不适合真正使用。这瓶子是一位朗札工匠在六年前制成的,由卡塔达王阿玛力克赐给她父亲的。伊沙克曾隔着卧房门帘,指导产婆为阿玛力克接生第三个儿子,那次过程艰险,可结果完美。

等到王的第四个儿子出生时,情况更加危急,幸好最终还是母子平安。费扎那的伊沙克,著名的金达斯医师,因此得到了一件祸福难断的奇特礼物。以卡塔达王的立场来说,这份赏赐可谓王恩浩荡,但尽管如此也无法改变贾罕娜经历四年仍难以释怀的苦痛滋味。这种苦痛将永不会消失,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今早她开出了两份药方,一份治失眠,一份治胃病。还有几个赶集的人买了头疼药——那是她父亲的方子,只是简单的合剂:丁香、没药加芦荟。但跟所有医师的秘方一样,成分配比严格保密。贾罕娜的母亲一天到晚待在家中前院的诊疗室里,忙着准备这种药物。

上午过去了。维拉兹默不作声地待在货摊后面,根据贾罕娜的指示,动作娴熟地把药物装进陶罐或是小瓶。—瓶尿液底部澄清,但上层惨白稀薄,说明病人胸腔充血。贾罕娜开出茴香,告诉那女人下周再带尿液来复查。

贾罕娜师从于索兰尼卡的雷佐尼爵士。那位愤世嫉俗的医师曾教导她,医师的事业成就全赖于诱使病人再次上门。而死人,他评说道,当不成回头客。贾罕娜记得自己闻言开怀大笑。她当年常常欢笑,当年她还在遥远的巴提亚拉学习,而卡塔达王的第四个儿子尚未出生。

所有诊资都由维拉兹收纳,通常是些小额钱币,偶尔也会有点零七八碎的东西。有个住在附近小村的妇人,时常受各种不断复发的小恙困扰,因而每周都会带来一打棕壳蛋。

今早的集市喧嚣异常。这般人头攒动的景象必有原因,但贾罕娜一时猜不出来。等她看到三名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的外国佣兵耀武扬威地在市场中晃荡,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原来城堡新建的侧殿今天正由瓦祭祝圣开光:而卡塔达的年轻王子,也就是与阿玛力克王同名的嫡长子,要来费扎那接见臣服的贵族代表。就算在这座以叛乱闻名的城邦,社会地位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渴望能受邀赴会,而那些接到邀请的人更是提前几周就开始精心装扮了。

贾罕娜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外交事态与战争局势的微妙变化。有句古谚在她的族人间流传已久: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这足以概括她的感受。

自从十五年前西尔威尼斯的哈里发政权轰然崩塌,阿拉桑的同盟与效忠关系就开始不断更迭,通常一年中总要变上几次。无数小国主在诸城邦中兴衰往复,频繁到令人麻木。大荒原对面的北方政局同样动荡不安,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的贾德人君王——也就是胖王桑丘的弟弟和剩下的两个儿子——彼此争战不休。这里的奴隶造反夺权,那边的国王毒杀兄弟:贾罕娜早就看透了,惦记这些事完全是浪费时间。

太阳慢慢爬上蔚蓝的天空,集市也逐渐暖和起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费扎那的仲夏时节通常都很炎热。贾罕娜用—块薄棉擦擦额头,把思绪拉回手头的工作。医药是她的职业和爱好,是远离混乱的避风港,也是与父亲仅存的纽带;过去是,现在是,只要她还活着就永远都是。

有位贾罕娜从没见过的庋匠羞涩地站在队列最前排,手里拿着个裂口陶制烧杯,权充尿瓶之用。皮匠把一枚脏兮兮的钱币放在柜台上,又臊眉耷眼地将烧杯递了上来。“我很抱歉,”他的低语声几乎被集市的喧嚣彻底淹没,“我们只有这个东西。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八岁,生病了。”

站在她身后的维拉兹客客气气地拿起钱币。雷佐尼爵士曾教导她,医师亲手接纳病人奉上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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