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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了解你的两个儿子。”
“这不重要。他们就是男孩子。问题在于,一个人应当争取什么,贾罕娜?怎样体面地争取?”队长直视医师,目光甚至有点吓人。雷佐尼爵士过去时而显出这种表情。她差点忘了,罗德里格不仅是半岛上最受人敬畏的战士之一,更是一名老师;直至现在她才想起来。
“我还是没法回答。”她说。
队长摇摇头,第一次表现得不耐烦,“你觉得我投身战争和杀戮,下令处决投降的敌人,活活烧死妇女——我干过这些事,贾罕娜——只是出于没心没肺的好战吗?”
“你说呢?”
她此时坐在树荫里,觉得有点冷。她可没想到上午在城中散步,会遇到这种局面。
“没错,我的确能在战斗中体会到快感。”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永远不会否认,我总是在死亡面前最能感觉到活着的滋味。我需要危险、战友情谊、胜利的骄傲:赢得敬意、荣誉:甚至是财富。贾德的灵魂天堂姑且不论,至少我可以通过战斗获取尘世间所有重要的东西,但战争让我背井离乡,无法保护家人远离危险。而且当然……咱们不是生来只为厮杀的畜生,杀戮必定有个原因。”
“那么,对你来说,这个原因是?”
“权势,贾罕娜。一座精神堡垒。通向纷乱尘世中最安全的生活,而且有机会创造某些东西,让我的儿子在我死后能有个依靠。”
“你们想要的都是这些?这就是驱使你的动力?”
罗德里格思忖片刻,“我不敢替所有人说话。对有些人来说,甜美的刺激就够了。鲜血,有些人打仗只是因为热爱它的滋味——这类人你在奥韦拉村已经遇到过几个。但我敢打赌……我打赌如果你去问阿马尔·伊本·哈兰,他会告诉你自己留在这座城邦,是希望在夏末之前替巴蒂尔王统治卡塔达。”
贾罕娜蓦地站起身来。她往前走去,脑子转得飞快。罗德里格拾起自己的小包裹,赶了上来,大步走在她身边。两人默默地经过所有仓库,最终来到一处长码头顶端,站在蔚蓝湖水跟前。渔船都已经为狂欢节装点一新,灯盏和旗帜悬在索绳和桅杆上。太阳高挂中天,正午时分很步有人在附近游逛。
“你们不可能同时赢得那些东西,对吗?”她最终说,“你和阿马尔。或者不能长久。如果巴蒂尔攻下卡塔达并据为己有,拉米罗就别想征服费扎那。”
“不,他可以做到,但我不认为这两件事会同时发生。如果我留在拉寇萨,就肯定不会。”
罗德里格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但他了解自己的价值。贾罕娜抬头看着他,队长的目光投向湖面。
“你的确有个问题,不是吗?”
“我跟你讲过,”他轻声说,“很决便会有几支大军出征,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也许你忘了,我们还要面对另外一对玩家。”
“不,我没忘,”贾罕娜说,“我不会忘记他们。”湖面上有艘船正在转向,带着上午的渔获返回港口,白帆在阳光下十分耀眼。“穆瓦迪人会允许你们征服阿拉桑吗?”
“光复,我们说的是光复。嗯,我想他们不会。”罗德里格·贝尔蒙特说。
“那他们也会来,今年夏天?”
“也许。如果北方三王南下的话。”
他们目视海鸥在水面扑飞。朵朵白云在空中赛跑,快得和鸟儿—样。
贾罕娜看着身边的男人。
“今年夏天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是吗?”
“我们可以说每年的每个季节都会为某些东西画上句号。”
“这话没错。你会这么说吗?”
队长摇摇头。“不。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咱们正在逼近一场巨变。我不知遒它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它快要来了。”罗德里格顿了顿,“当然,我也出过错。”
“经常?”
他微微一笑,“很少,贾罕娜。”
“多谢你的诚实。”
队长正视着她,目光坚定不移,“这只是单纯的自我保护,医师,我不敢对你隐瞒什么。因为有朝一日,你也许要给我开刀,或是截掉—条腿。”
贾罕娜发觉自己不愿想到这种可能性。
“你准备好狂欢节面具了吗?”她突然换了个话题。
罗德里格歪嘴一笑,“说实话,我有了。卢杜斯和马丁总把自己看成开心果,他们替我买了张精致的面具。也许我会戴上,逗他们开心,然后出去转上一圈.但我应该不会久留。”
“为什么不?你准备干什么?在火炉边的毯子上坐一宿?”
他举起手里的小包裹。“写信,家信,”他犹豫了—下才说,“给我妻子。”
“啊,”贾罕娜说,“重责大任在召唤你。哪怕是在狂欢节之夜?”
罗德里格有点脸红,还把头转开。在贾罕娜的印象里,这是头一次。最后的渔船已经进港,水手们正在卸货。
“不算责任。”他说。
贾罕娜这时才意识到队长身上的某些重要性格。
罗德里格把她送回家中。医师邀请他吃顿午餐,但被婉言谢绝。于是,贾罕娜独自吃了由维拉兹请来的厨子准备的水果和鱼。
那天晚些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探望过病人,又在黄昏时分心不在焉地回家沐浴更衣,准备参加宫廷宴会。
马祖为她送来了珠宝首饰,又是一次慷慨举动。她早听说,国王在狂欢节前夜准备的晚宴是天下闻名的优雅盛会。胡萨里亲自送来了礼服,色泽深红,黑色滚边。商人直截了当地拒绝要钱,这场争论她输得毫无悬念。贾罕娜在自己的房间中观赏着礼服,它精美绝伦,医师这辈子没穿过类似的东西。
按理说金达斯人只能穿蓝白两色,而且不许佩戴任何装饰品,但所有人都知道,拉寇萨的巴蒂尔王在今晚—一多半还包括明天——暂时取消了某些律法。
贾罕娜开始穿戴。
想到胡萨里,医师忽然记起他今天上午的高谈阔论,模仿学者那种高高在上、夸夸其谈的风格,那时他说自己是在开玩笑。
但他没有,或者说不完全是玩笑。
在某些时刻,贾罕娜心想,看到胡萨里·伊本·穆萨和年轻的阿尔瓦,或是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人们的确有可能为阿拉桑半岛想象出一个希望尤存的未来。男人和女人可以改变,可以跨越界限,平等交换,互惠互利……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善意和智慧。
你可以在埃斯普拉纳、在阿拉桑创造一个世界,一个由两者——倘若你敢于梦想,甚至是三者——组成的世界。太阳、星辰和双月。
但你又可能会想起奥韦拉村,想起城壕之日。你会看到穆瓦迪人的目光,或是驻足街角,听到瓦祭诅咒邪恶的金达斯巫师本·雅夫兰,要他去死,说他从亚夏母亲手中抢夺婴儿,饮其血食其肉。
就连太阳也会落下,尊敬的女士。
罗德里格这样说过。
贾罕娜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哦,此话并不确切。还有另一个人,在去年夏天同一个可怕的日子里与她相遇。他们就像一枚闪亮的金币的两面,两个人,两个面,图案各异,价值相同。
这是真的吗?抑或只是听起来像真的,正如胡萨里嘲笑的那些浮华学者所说的话:泛泛之谈,没有实际意义。
她不知道答案。贾罕娜想念努那娅和费扎那城外的那些女人。她想念家中属于自己的房间,也想念母亲。
但她最想的还是父亲。她知道,伊沙克看到她今天的成就肯定会很高兴,但父亲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了,而对他下毒手的人也死了。阿马尔·伊本·哈兰杀了他,又为他写了悼诗;贾罕娜在今天举行晚宴的宫殿里,在那溪水潺潺的房间中,听到那首挽歌时,几乎又流下眼泪。
无论你多么努力,仍然有很多事一辈子都无法找到答案,这实在让人难受。
贾罕娜站在很少用到的穿衣镜前,戴上马祖送来的珠宝,久久地凝视自己。
她最终听到音乐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敲门声随即在楼下响起。她听到维拉兹前去应门。马祖给她派了一支护卫队,听起来像是管弦乐队。看来贾罕娜昨晚让他感到内疚了。对此她应该觉得好笑才对。医师又静立片刻,端详镜中自己的影像。
她看上去不像随军医师,更像是个女人——算不上青春洋溢,但也不老,颧骨相当漂亮,蓝眼睛周围涂了眼影,耳朵和脖子上戴着马祖送的天青石,俨然一位宫廷贵妇,正要去参加王侯将相济济一堂的盛大晚宴。
看着镜中的人影,贾罕娜略微耸了耸肩。至少,她还认得这个动作。
那张面具,她的狂欢节装扮,就放在镜子旁的桌几上。它是为明天准备的。今晚在巴蒂尔王的宫殿中,无论形象发生多大改变,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贾罕娜医师。
第十三章
“你满意吗?”拉寇萨国王打破惬意的沉寂,询问宰相。
马祖·本·雅夫兰靠在软垫间,抬头看了一眼:“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他说。
巴蒂尔坐在宽大的矮椅中,面露微笑。“我很容易满足,”他低语道,“我喜欢今天的食物和宾客。音乐美妙绝伦,特别是芦笛。你从罗尼札请来的新乐师可是个大发现,咱们给他的报酬丰厚吗?”
“可以说极为丰厚。还有其他人想请他。”
国王从杯中抿了口酒,又举到最近的烛火旁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甜酒颜色苍白:如星光,似白月,仿佛北方女孩。他略加思索,希望想出个更新颖的意象,但没成功。夜很深了。“你觉得今晚的诗歌如何?”
诗歌是今天的关键话题。
宰相没有马上作答。他俩又是单独待在国王的房间。本·雅夫兰忽然想到,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有多少次,在一天结束时如这般对坐谈心。
巴蒂尔的第二任妻子在六年前给他生第三个儿子时谢世。国王没有再娶。他有几名继承人,而且尚未出现任何重要的政治利益,足以促成显而易见的联姻。有时地位稳固的国王保持单身状态对政局有益,会有人提出邀约,各项谈判则将持续很长时间。现下至少有三个国家的统治者有理由相信,他们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阿拉桑最富庶的拉寇萨城的王后。
“那您觉得今晚的诗歌如何呢,陛下?”
宰相很少以反问来规避问题。巴蒂尔扬起一侧眉毛,“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小心的,老朋友?”
马祖摇摇头,“不是小心,而是不敢确定。我也许……被自己对诗歌的热切期望所误导了。”
“这基本回答了我的问题。”
马祖微微一笑,“我知道。”
国王往后一靠,把脚搁在心爱的脚凳上,将酒杯放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
“我觉得如何?我觉得大多数诗歌都很平庸,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意象。我还觉得,”他顿了顿,“咱们的朋友伊本·哈兰在词句中流露出了内心的矛盾——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不自觉间泄漏了他本想隐瞒的东西。”
宰相缓缓颔首,“此话—点不差。我恐怕你会觉得我是在阿谀奉承。”巴蒂尔王目光炯炯,默默等待。马祖抿了口酒,“伊本·哈兰作为诗人太过诚实,陛下。他的言谈举止也许可以作伪,但在诗句里却不容易。”
“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马祖优雅地打了个手势,“没什么好做的。咱们等着看他如何决定吧。”
“咱们不该试着影响这个决定吗,倘若咱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马祖摇摇头,“他知道能从您手中得到什么,陛下。”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