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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打着呼噜。卡米尔从他们的身上跨过,回过头来对阿斯兰先生说:“明天见吧,阿斯兰先生。您的胸像就要结束了,请您相信我,它也的确应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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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兰的心都要碎了。透过满屋子呛人的烟雾,他盯着她的脸,战战兢兢地说他要留在她的身边帮助她,请她不要放弃希望。虽然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但是他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卡米尔。卡米尔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在了那张破旧的沙发垫上,这块沙发垫因为多年的磨损,已经从正中间裂开了一道大缝。在她的脚旁,还躺着一块年代久远的大理石碎块。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对阿斯兰先生说:“您看到了吗?阿斯兰先生,它就和我一样,可怜而又古老,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扑通’一声碎为齑粉。……我们都已经腐朽了。”阿斯兰想起她曾经跟他说过,大理石也和人一样,可以分为“傲慢型”和“扑通型”。当人们用工具敲击它们时,“傲慢型”的会发出悦耳的回声,而“扑通型”的则会裂开,然后在嘲笑和惋惜声中被人们抛弃。
……
卡米尔·克洛岱尔大型旧作展览会
地点:欧仁·布洛艺术品商店,
马德莱娜大街五号
时间:一九零五年十二月四日至十六日
卡米尔注视着他们递给她的那张广告设计图,微微地笑了。在宽大的床上,她显得更为苍白、消瘦。她把头靠在白色的枕头上,轻轻地闭上了眼。此时的她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姑娘,现在大人终于答应给她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所以她开心地睡着了。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她就要死了,他们想在她彻底放弃生命之前再为她举办一次大型旧作展览会,让她再一次亲眼看到自己曾经辉煌的过去,让她永远记住自己是一个多么成功的女雕塑家!并且要快,越快越好,她可等不了太长的时间……他们悄悄地带上门,出去处理具体的展览会事宜。听着他们渐去渐远的脚步声,卡米尔睁开了眼睛。她的内心深处疲惫无力地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抛弃自己,她觉得这一次展览会就像是一场遗体告别仪式,随后她将彻底摆脱这个世界,走向地狱……
十二月四日的早上,卡米尔的住宅。
有人扶住她,有人在给她穿衣服,保罗和其他几位朋友在旁边看着。为了这次展览会,欧仁·布洛先生还特地借了一套服装,以便让她体面地出门。为此,卡米尔还与他别扭了半天。她想穿那件火红色的连衣裙,那件她曾经梦到过的连衣裙。但是,到哪儿去找这样一条裙子?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条裙子了。她只有一把火红色的大阳伞,那是罗丹先生送给她的。但是它已经毫无用处了。
第六章
受伤的灵魂(2)
收拾停当,她推开站在面前的众人,向镜子走去。一身深蓝色的礼服,裹在她过于瘦小的身躯外,尽失雍容华贵的本义。轩昂的头额荫护着灿烂的眼睛,里面是一对稀有的深蓝色的眼珠,却不再有往日的光辉和色泽。她抓起一把香粉扑在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却擦得过多,弄得裙子上也沾满了香粉。她有气无力地笑了:“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打扮,不是吗?”是的,以前她一直生活在男人的雕塑室里,跟他们一起穿着宽松的工作服,开着低俗的玩笑。她想融入这个男人的世界,就必须遵守他们的行为规范。后来,碰上罗丹,她的率真自然的美、朴实野性的美,更是任何胭脂香粉都代替不了的。所以,她的生活中一直就缺少女人必不可少的手段——打扮自己,让天使代替魔鬼。卡米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华服盛装,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清丽,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她脸上岁月留下的成行成行的皱纹。她已经老了,老得那么彻底。
“对了,那些雕塑呢?我的那些雕塑!它们很容易被弄坏的,你们都把它们藏在哪儿了?……”她又开始不停地说话,粗着嗓门,像有一堆石头在喉咙里乱七八糟地滚动。周围的人耸耸肩膀,并不在意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对此他们早已习惯了:“一个病人,这是一个病人。”阿斯兰先生按着她坐下,俯身帮她穿高跟靴子。卡米尔显然不喜欢这种约束人的东西,她全然不听指挥,在阿斯兰的鼻前胡乱地晃动着脚丫来戏弄他。“左脚还是右脚?乖女人还是疯女人?忠诚的女人还是放荡的女人?”阿斯兰先生一边继续努力为她穿鞋,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请您别乱动,克洛岱尔小姐,我没法帮您梳头了。”热心的房东终于知道这位整天躲在房间里敲敲打打、神经有点儿不正常的女人竟然就是那位曾经名噪一时的女雕塑家,大师罗丹的情人。她感到无比的荣幸,热情地为这次展览会主动给卡米尔帮忙收拾打扮。卡米尔的头发如同她的个性,刚硬而倔强,加上平时从来都不受主人的约束,因此已经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蛮横地缠绕在女房东的手指上不愿轻易投降。倒是那与众不同的栗色,曾经被保罗盛赞过的栗色,还依然光鲜。女房东又拿过来一盒胭脂,“您在脸上抹点儿颜色吧。瞧您的脸,都白得让人害怕了。”卡米尔抢过那盒胭脂,用手指蘸了一些,放进嘴里吮起来。哈,味道不错,有点儿像番茄浆。卡米尔似乎很满意,又多蘸了些。但这次,却不是放进嘴里,而是在一直努力帮她穿鞋的阿斯兰的鼻子上乱抹起来。她开心地笑着,没有人制止她,尤其是在她笑的时候。
展览会的时间快要到了,照这样的情况,他们肯定要迟到了。但是,没有人催促她,甚至连展览会的主办人欧仁·布洛先生都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等候。迟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次展览会本来就是为她而办,而她都快要死了。所以,人们原谅她尖酸刻薄的语言,原谅她无忧无虑的表情,原谅她肆无忌惮地捉弄人,原谅她所有为所欲为的怪诞行为。他们接受她的一切。对于一个濒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干些什么呀?”卡米尔突然回过神来,她终于记起今天是她的旧作展览会开幕的第一天,“对不起,先生们。我把这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实在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保证听话,保证安静,我会保持一动不动的。”说完,她背靠着桌子,再也不说话了。
风衣、披肩、手套,他们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扶上了在外面等待已久的马车。卡米尔神情冷漠,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马车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载着这个盛装的女人,稳稳地走着。《大型展览会,卡米尔·克洛岱尔》。到了,卡米尔注视着入口处的广告牌。他们取消了“旧作”两个字,因为他们担心她会想起过去。卡米尔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他们提醒她该进去了。“哦,对不起,我还不太习惯。”她的披肩、手套、风衣上全是雪。有人帮她拿走了这些。她立即感到浑身发冷,她的心里涌起一阵疲倦,一种想要哭泣的感觉。
展厅里很热闹,卡米尔所有的朋友几乎都到了。她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敷衍他们对她的近况的询问。被岁月和爱情摧残的身体看上去弱不禁风,苍白的手和脸在人与人之间旋转,整个人好像摇摇欲坠。展厅里放着十三座雕像,放着卡米尔的过去。望着它,卡米尔感到辛酸。前不久,罗丹还在报纸上攻击她,排挤她,污蔑她。为什么他对伟大的雕塑《帕耳修斯》发起猛烈的进攻呢?为什么卢森堡美术馆至今还没有收到大理石雕像的《克罗托》呢?为什么他将这座雕像藏在自己那儿呢?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威胁到底在哪里。他,名扬四海,为世人阿谀奉承,被女人紧追不舍;而她,贫穷而孤独,雕塑生涯似日落西山,自己的生命也奄奄一息,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她,难道他们之间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了吗?难道他们之间只剩下这种难以消除的仇恨了吗?罗丹先生将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而卡米尔却在垂死挣扎,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卡米尔小姐,您的父亲来了。正在那边等您呢。”恍惚间,卡米尔听到有人在说话。啊!父亲!真的是父亲来了吗?卡米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卡米尔曾经向父亲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参加这个开幕式。因为她实在很想见他。但是,父亲年岁已高,他能不能受得住长途旅行的疲劳?他愿不愿意再见到这个让他担忧和伤心的女儿?卡米尔不知道。然而现在,她日思夜想的父亲竟然就在门外!她匆匆忙忙地拨开拥挤的人群,朝门外奔去。
她看到他了,他站在那里,焦急地跺着脚,等待她。他好像有八十岁了吧,头发花白,宽宽的前额布满了皱纹,背比以前更驼了,整个人像一颗收缩了的干瘪胡桃。哦,父亲!请原谅女儿!您曾经多么先知地告诉女儿不应成为别人的附庸而放弃了自己的艺术事业,可我还是把我的青春和才华在爱情上孤注一掷!请原谅女儿的无知和愚蠢,哦,我亲爱的父亲!卡米尔期待父亲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是父亲却拿起自己的帽子、风衣和拐杖,转过身朝外走去。外面狂风怒号,大雪纷飞。不要走!卡米尔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是多么地爱他,多么地感激他!不,父亲,不要走!……
“卡米尔,您站在人行道上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您快进来吧。您这样会着凉的。过来吧。”阿斯兰先生挽着她的胳膊进去了。卡米尔回过头朝大街上眺望,却根本找不到父亲的影子。刚才我怎么了?她轻声嘟囔着。
回到展厅内,还是喧哗吵闹的人群,还是那几座呆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塑像。她再也无法忍受他们了,她早就不想见到他们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香槟,只要有人给她递酒杯,她就接过来一饮而尽。寒冷渐渐入侵,她的双颊冻得青紫。但现在,酒精的作用使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眼睛迸射出凶光,脸色冷若冰霜。这座充斥着虚伪和欺骗的地狱!这群上流社会的畜生!丢脸!耻辱!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抓过自己的手套、披肩、风帽,冲出展厅,全然不顾里面的人惊愕的表情。欧仁·布洛先生快步追了上去。“请您对保罗说,让他来我的住所找我们。他出去送我父亲了。”说完,卡米尔就一头钻进暴风雪中。马车在外面等着,欧仁·布洛搀着她上了车:“您高兴吗?”
卡米尔跺着脚上的白雪:“哦,是的。只可惜,它来得太晚了,布洛先生。”
第六章
迷失的爱情(1)
一九零五年十二月四日。按照惯例,白天是布洛展览会的开幕式,晚上就要开一个晚会以供人们社交。很多诗人、记者和上流社会的女人一齐来到了卡米尔的住处。房间里整个晚上都热闹非凡,满耳是香槟酒杯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响声。阿斯兰先生也来了,他坐在角落里,看着这奢华的场面,寻找着卡米尔的踪影。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办晚会?这大概都是梅拉妮一手操办的吧?那个女人此刻正在和几个男人跳舞,她哈哈大笑,两条肥胖的腿裹在紧身裤里,不停地抖动着。
突然,卡米尔出现了,她在烟雾中影影绰绰地走来,一只手托着装满衣服鞋帽的盘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