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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碰车子。”他低下头,几丝白发垂到额前,彷佛添上几许沧桑。
“这年头大家都要碰车子啊,你搭公车、回嘉义搭火车,都是车子。”
“我不喜欢轿车。”
“我知道,你的车祸很严重,你会怕……”
“我爸爸在车祸时过世了。”
他维持僵硬的低头姿势,没有眼泪,没有表情。
她终于了解这场车祸和他爸爸的关系了。一场撞死他爸爸、撞伤他的车祸,这是怎样难以磨灭的悲伤印象啊。
她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他总是在同学面前表现活泼开朗的一面,又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情?除了家人以外,他又跟谁深谈过这个变故?
午夜梦回时,当他想到父亲,是否像个小男孩般躲在被窝哭了?
过去她老是笑他爱哭,哭得难看,可是他现在不哭了,她的心却疼了起来,好疼──为还没走出阴影的大黑熊而心痛。
她主动偎进他的怀抱,她知道,让他抱着,就是安慰他。
果然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住,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肩窝里。
教练场的车子仍是来来往往奔驰,倒退,起步,发出各种尖锐的噪音。
她忽然感觉脖子湿湿的,心里一揪,是他掉泪了。
“奇廷……”她轻抚他的背,轻轻唤他。
“雨洁,妳爱我吗?”他低声地问。
“爱。”她为自己毫不迟疑的答案吓了一跳。
“我有忧郁症,妳还爱我吗?”
第九章
他终于回家了。
他躺在救护车上,人还在发烧,整条右腿动弹不得,手臂挂着点滴,身边有护士陪伴,随时为他做紧急护理。
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医生特地让他回家祭拜。
当他被推下救护车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立刻从推床坐了起来。
入目便是黄白菊花缀成的灵堂,还有放在尽头一张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见的爸爸,他心头大恸,放声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来了啊……”
无人响应他,爸爸笑容依旧,好象在告诉他:回来啦?去把手脚洗干净,妈妈煮好饭了,准备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飞快地在脑海旋转──第一次钓到苦花的喜悦、第一次骑上脚踏车的兴奋、第一次学会狗爬式游泳的惊奇,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一个带他成长的爸爸。
可是现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种种快乐了。
“爸爸!”他泪眼模糊,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着眼泪,帮他推推床,来到爸爸停灵的地方。
他们已经移开冰柜,爸爸静静地躺在那里,准备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觉,是不是?”
他泪流不止。尽心救他的爸爸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会儿,忘了今天要带他去钓鱼?
他倾过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来呀!”他的双手被姊夫抓住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碰爸爸,他只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们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来,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车,抱住爸爸粗壮的腰,他们父子俩还要去找野溪、钓大鱼……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泪水流了又流,爸爸还是带着安详的睡容,静静地不动。
“阿廷,你身体不好,不要激动。”大姊夫好言相劝。
“爸爸都死了,我还……”
他说什么?他自己说了什么蠢话,他怎能说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拼着老命爬上山路,又跑来跑去找车子,后来又爬下山谷陪他,脑内出血就不会一直扩散,说不定还有救,他们父子俩还可以一起活下来,将来再一起出去钓鱼……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伤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开了,想要扑到爸爸身上,跟着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开了,他离爸爸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夜,变得安静。
汽车教练场结束一天的课程,所有的车子停放妥当,把教练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水银灯也灭了。
他们坐在黑暗里,只有附近的路灯投射过来微弱的光芒。
他从小时候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爸爸的葬礼。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滞的死水,流啊流,流到无尽的夜空里,将过往化作风中微尘,轻轻一吹,飘飞而去。
一只小手在按摩他剧跳的心脏,好轻好柔,像是怕碰坏他似地,温温柔柔地轻抚。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在彼此暖和的接触里,他的心跳渐渐平缓。
彷佛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渗进了嘴里──是咸的。
“雨洁,妳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红红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轻绽微笑,以手心帮他抹抹大脸上的泪水。
“还想听我再说下去吗?”
“嗯。”她点点头,拨开黏在他额上的白发。
感受到小人儿的体贴,他又搂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别式,我完全崩溃,我想跪,却跪不下来,只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连火葬场都没去,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医院。
“我没办法接受爸爸就这样走了。我自责,我后悔,每天睁开眼睛,就想死掉,什么话也不想说。医生问我身体状况,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说话,我没反应;妈妈来了,叫我醒过来,我不想醒。我觉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们一定会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就当作我已经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学期都过了一大半,大姊帮我办休学,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隔年再去念。”
“你没去念?”
“我念不下去,虽然休息了一年,身体好了,也可以丢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里,脑袋一片空白,老师同学叫我我完全没听到,就只是看着外面发呆,妈妈和姊姊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给我开抗忧郁的药。
“我那种情形是没办法上学了,所以我又休学了。我不想讲话,吃药也没用,大姊帮我安排心理辅导,但那些老师讲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心里还是空空的,每天就是发呆,就算看电视,也是在发呆,奇怪的是,我不那么想爸爸了,可我还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说,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这样会让你妈妈伤心。”
“大姊二姊也这么说我,大婶婆劝我好几个月,后来也骂我了,可是我看妈妈很好啊,她照常煮饭,照常出去运动,照常看连续剧,我觉得妈妈怎能这样?她应该气我、恨我,不该煮饭给我吃,不该问我冷不冷,不该半夜起来帮我关灯盖被子,我愈来愈胡涂,愈来愈自闭,愈来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应该死掉,她们怎能对我这么好啊……”
他呼吸变得剧烈,身体颤抖,不自觉地出力抱紧了她。
“奇廷,你妈妈和姊姊是爱你呀。”她的声音微哽咽。
“我那时候不明白,直到有一个冬夜,我妈妈过来叫我吃药,帮我垫毛毯,我忽然生气了,大哭大吼说,我不吃药了,我去死掉算了,还把杯子、棉被、枕头到处乱摔,结果,妈妈打了我一个巴掌。”
他抬起头来,抓住她的右手,很认真地说:“雨洁,妳打我一巴掌。”
“干嘛?”她心惊地问。
“妳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洁,拜托。”
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他的眼里闪动泪光,并没有平日开玩笑的神情。
她静静地看他。如果,这一个巴掌可以唤起他某些记忆,从而让他再度站起来,那么,她是应该使尽全力帮助他。
她咬紧唇,扬起手,用力挥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个失去父亲而极度悲伤的小男孩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忍不住痛哭失声。
“雨洁,对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轻轻拍抚她的身子,亲吻她的头发,“妳打得好,就是这种感觉。我妈妈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说,我不配当爸爸的儿子,要是爸爸知道我这么堕落,也要从宝塔爬回来打我一顿。”
他的泪缓缓流下,滴落她的发心。
“我是老幺,又和上面的二姊差了十岁,一向就是比较被疼爱的,也比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让自己面对现实,妈妈本来还以为我聪明,应该会自己明白道理,没想到我让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妈妈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个人为爸爸流泪,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而让妈妈、大姊、二姊她们流泪啊……还有妳,雨洁。”
“我?”她的心一阵轻颤。
“我想让妳开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来,所以我要学开车,从脚踏车、机车一关关克服过来;可是我一坐到汽车驾驶座,就会想到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竟然在山区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把我们撞了下去,他的车子就像杀人的刀,我没办法踩下油门,我怕一踩,会飙出去,会害爸爸头痛死去……”他的声音渐渐沙哑。
心里有一股动力要他说出来,原先害怕她会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软弱,甚至排斥他的忧郁症,但在她的泪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担忧。
“我要妳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这部车并不是那部撞到我们的车,而且我是我,车子是车子,我应该学会驾驭车子,而不是让车来影响我。”
“奇廷,其实你头脑还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听到他这么说,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帮他抹泪,揉揉刚才打他的地方,很专注地看他。
“可是我的负面、悲观思想会一直跑上来,好象气泡噗噗噗冒出来,告诉我,张奇廷,你不行的,你不应该开车,你可能会害死别人……”
“你的忧郁症不是好了吗?”她握住他的大手,觉得有些冰凉。
“我不确定。”他回握她,轻轻摩挲着,低下了头,“我不再去想那场车祸,回去学校上高一后,很快恢复以前一样的活泼,妈妈和姊姊也放心了,可是我不能碰到和爸爸有关的东西,我看到了会哭,就像有一次妳提到我爸爸,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会一直哭一直哭,妈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连照片也挂在她的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以为我好了,可是我常常睡不着,不然就是半夜醒来发呆,我自己偷偷去看精神科,睡不着就吃安眠药,我室友以为我喜欢熬夜看漫画,其实是根本睡不着,我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这样才比较好入睡。”
“你没有让你妈妈知道?”
“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还在吃药?”
“睡不着、想哭的时候就吃。”他声音十分低沉,“还有妳车祸受伤的那阵子,我很明显感觉到忧郁症复发,明明知道妳没事,可是我还是会非常非常的担心妳,莫名其妙的恐慌、胡思乱想,害怕妳又会发生意外,害怕自己又会失去所爱的人……”
“奇廷……”原来如此!那不是他的神经质,而是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啊。
“我叫医生帮我开抗忧郁的药,我尽量不吃,但我还是吃过两次。”
“你应该早说的。”她哽咽。
“我怕会吓到妳……”
“我不怕,我会陪你。”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温柔言语就是他的百忧解,瞬间修复他受伤过的神经。
他也握紧她暖暖的小手,拿到颊边亲吻摩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