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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保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着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找找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细,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躁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是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广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乌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暧,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明白,我能明白。〃我说。
〃她拿来了乐谱,问我可不可以弹下试试。我说可以,请弹好了。她就弹了巴赫的创意曲、那个么,怎么说呢,弹得很有意思,或者说不可思议,总之不一般。当然,技术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进过专门学校,从师练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她自己的手法,一听就知没经过专业训练。如果在音乐学校的实践考试上这么弹的话,只消一声就会立遭淘汰。可她弹的还是值得一听。就是说,尽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涂,但剩下的百分之十还是发挥得相当可以。这也就是巴赫的创意曲。于是我对那孩子发生了极大兴趣,心想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世上弹巴赫弹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弹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没有。但那种演奏十之八九都没什么内容,干巴巴的空洞无物。可那孩子呢,虽然弹得并不高明,却多少有一种至少足以打动我的东西。因此我想:这孩子或许有教的价值也未可知。当然,现在把她重新训练成职业性的为时已晚,但培养成像当时的我……现在也如此……那样自弹自娱的快乐的钢琴手估计还是可能的。结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包括怎样的演奏风格才能打动我,也都经过精心算计。并且将值得一听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练习过多少次,这完全想象得出来。
〃可话又说回来,纵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现在,我也还是认为那演奏相当不错。现在再让我听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样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谎等缺点。知道吗,世上偏偏就有这样的事。〃
玲子声音干涩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话头,沉默良久。
〃那么你收她做学生了?〃我问。
〃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学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没缺过课,从不迟到,满理想的学生啊!练习也很专心。练完后,我们就吃蛋糕、聊天。〃说到这里,玲子突然意识到似的看看表。〃嗅,我们差不多该回房间了,有点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脑后了吧?〃
〃哪里会忘,〃我笑道,〃只是给你的话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听,明天再讲吧。话长,一次讲不完的。〃
〃简直是《一千零一夜》。〃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东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们穿过来时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的衣服,领口一直缠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我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也有时那样的。〃
直子浅浅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缓然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侍弄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个别会面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相当学生当教师。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织东西高明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这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1O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点。〃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本月君两人去看望你那时的情形么?去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很久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