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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半生缘)-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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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她突然昂起头来,淡笑着望着他说道:“你这些天不来,大概是因为不敢来,怕我再跟你说那些话。”叔惠微笑道:“哪儿?”翠芝道:“我憋了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说明白了——”叔惠没等她说下去,便很恳切地说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对我非常好,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你这样喜欢的。其实你这不过是一种少女时代的幻想,而后来没有能实现,所以你一直心里老惦记着。”翠芝想道:“他那意思还不是说,我一向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阔小姐,对于他,只是因为没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别念念不忘。”

愤怒的泪水涌到她眼眶里来了。她哽咽着道:“你这样说可见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爱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别人。”叔惠道:“翠芝!——我们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应该理智点。”但是她想着,她已经理智得够了,她过去一直是很实际的,一切都是遵照着世俗的安排,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她在心底里永远惋惜着她那一点脆弱的早夭的恋梦,永远丢不开它,而且年纪越大只有越固执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里也非常难过,但是他觉得这时候对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他很艰难地说道:“我觉得,你一直不能忘记年轻时候那些幻梦,也是因为你后来的生活太空虚了。实在是应当生活得充实一点。”翠芝不语。叔惠又道:“世钧现在思想有点转变了,你要是再鼓励着他点,我相信你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从来也不替我着想,就光想着世钧。”叔惠微笑道:“我这完全是为你打算呀。真的,为你自己的幸福起见,你应当对他多一点谅解。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翠芝就像不听见似的。这时候李妈却在外面楼梯上一路喊下来:“小少爷呢?来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请四请。”又嘟囔着道:“就是这样不爱干净!”翠芝大概是怕有人进来,一面拭着泪,便很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来,见她面朝外伏在栏杆上,他就也靠在栏杆上,在这黑暗的阳台上默默地陪着她。

半晌,忽然二贝一路嚷了进来道:“妈,吃晚饭了!”她跑到阳台上,翠芝在她颈项上抚摸着道:“你洗过澡没有?”二贝道:“洗过了。”翠芝道:“洗过澡怎么还这样黏?”一面说着话,三个人便一同进去吃饭。

要是照迷信的话,这时翠芝的耳朵应当是热的,因为有人讲到她。起初世钧一直没有提起他家里的事情,后来曼桢说:“真是,说了这么半天,你一点也没说起你自己来。”世钧笑道:“我啊?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一事无成。所以这次叔惠来,我都有点怕见他。多少年不见了,我觉得老朋友见面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说着,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曼桢道:你怎么这样消极?我觉得现在不像从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机会。略微有点忸怩地笑道:其实,我这两天倒也是在考虑着,想到东北去。那好极了!想着,翠芝也会一同去的,很有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见面,她不见得没想到这一层,但是好像并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微笑道:“不过我想想真懊悔,从前实习工作也没做完;这次报考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没什么希望。”曼桢笑道:“你又来了!你决不会考不上的。再说,就是考不上,在新社会里,像你这样的人还怕没有出路么?”世钧笑道:“你总是鼓励我。——老实说,我对新中国的前途是绝对有信心的,可是对我自己实在缺少信心。”

他随即说起他的家庭状况,说起翠芝。他总觉得他不应当对着曼桢说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间不免流露出来,他目前要想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难的,处处感到掣肘的苦痛。他说翠芝也是因为出身的关系,从小骄纵惯了,这些年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往的人都是些无聊的奶奶太太们。当然他自己也不好,他从来也不去干涉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彼此漠不相关。他一方面责备着自己,但是可以听得出来他们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桢一直默默无言地听着。她终于说道:“听你这样说,我觉得你们换一个环境一定好的。譬如到东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担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为人民服务,我相信一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搞好了,私人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也会变好的。”

世钧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够到东北去,也许于她很有益处,但是她根本不会去的。他不想再说下去,便换了个话题道:“嗳,我最近听见一个消息关于慕瑾,说抗战的时候他在六安,给国民党抓去了,他太太可惨极了,给他们拷打逼着要钱,后来就死了。”曼桢道:是的,我也听见说。

她沉默了一会,又怆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世钧道:“这人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曼桢道:“我听见一个同乡说,慕瑾带着他女儿到四川去了,那女孩子那时候还小,他把她送去交给他丈人家抚养。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她过了一会,又叹道:能够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个单纯的乡村医生,可是好像连这一点也不能如愿。”

他们这时候已经吃了饭出来了,在站台上等电车。世钧道:“我送你回去。”曼桢道:“不用了,你过天再来吧,我们以后总也不短见面的。”有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曼桢笑道:那么,再见了。正——只要是在一条路上走着,总是在一起的。“世钧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股子热气涌上来,眼睛都有点湿润了,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来的,他紧紧地握住她两只手。时间仿佛停住了,那电车远远地开驶过来,却已经到了跟前,灯火通明的,又开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站台上。

他回到家里,叔惠还在那儿,和大贝谈得很热闹。二贝在灯下看连环图画。翠芝独自一个人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织她的珠子皮包。世钧坐下来和叔惠说话,翠芝觉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平常她从来不去注意到这些的,今天也是因为被叔惠劝得有些回心转意了。所以忽然地对世钧关心起来。她看他一直不大开口,但是又好像是很兴奋。她便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存心试探他们,让他们有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等两个孩子上楼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了,世钧便和叔惠谈起现在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的事,他很简洁地说,“我决定去报考。”他出其不意地这样一宣布,叔惠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要到东北去!今天早上曼桢打电话给我,说她也想去。”翠芝忽然开口问道:“谁呀?是不是你们那个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个顾小姐。”翠芝便默然了。

世钧听见她这样问着,就猜着她一定是想起那封信来了。

再由这上面联想到他们同时决定要到东北去,两相对照,当然是要疑心了。这事情倒有点麻烦。本来他想到东北去,也预料着她一定要反对的,但是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现在这说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刚才就没想到叔惠会冲口而出地说出曼桢也要去的话。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们不久以前为了那封信曾经引起一些纠葛。至于他今天在叔惠家里碰见曼桢的事情,叔惠更是绝对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儿去过。

叔惠真是十分高兴,因为世钧终于有了前进的决心。他当然极力地鼓励他去,并且撺掇着翠芝跟他一块去。翠芝只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点不可测。叔惠也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决不是马上就能接受的,过一天他还是要切切实实地劝劝她,今天因为刚才有过那一番谈话,他想她也许还是很伤感,所以他也没有多坐,稍微谈了一会就走了。

客人走了,锁在亭子间的狗应当可以放出来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尽自让它在那里悲哀地呜呜叫着。

翠芝依旧坐在那里织皮包。世钧斜靠着桌子角站着,把手里的一支香烟揿灭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场争吵。但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态度却是相当冷静,她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到东北去的?”世钧道:“我那天看见报上招考,就一直在那儿考虑着。”翠芝道:你一定是因为顾小姐要去所以你也要去。你看见她了吧?就是今天,我走过叔惠那儿,预备去催他早点来,刚巧她也在那儿,我就约她一块去吃饭。不过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决定到东北去绝对与她没有关系。“

当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里想,世钧一直是爱着那个女人的,只要看那次为了那封信他生那么大的气,就可以知道了。但是他因为是一个尽职的丈夫,所以至今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从那回他嫂嫂在他面前说她同叔惠的话,他从此对她就两样了——是的,当时还不大觉得,现在想起来,自从那天起他一直对她非常冷淡,并且去找那顾小姐去了。翠芝想到这里,就像整个的身子都掉进了冷水缸里似的。

刚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彻底地谈过之后,正是心里觉得最凄凉的时候,却连世钧也要离开她了。过去从来也没有真正地跟他靠拢过,而现在她将永远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个人浩然有归志了,但是忽然地发现她是无家可归。

她哑着喉咙说:“我知道,你现在简直不拿我当个人了。

你一定是听了嫂嫂的话,疑心我了。“世钧怔了一怔微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本神经病——咦,你怎么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钧道:“我不告诉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为她那些废话,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

翠芝听见他这话,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对她竟是这样信任,她实在觉得惭愧,虽然她在行为上并没有真的怎样,恐怕在心里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实在对不起他,就是平常两口子过日子,也有许多事情都是她的过错,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现在明白过来了,但是这时候要是对他表示忏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虚,倒反而证实了人家说她的坏话。所以心里转来转去半天,这话始终也没说出口来。

她忽然很强硬地说道:“你要到东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世钧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来是希望你能够一块儿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丢掉我!”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有点神经病!着点倦怠的意味。经他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么的,倒落下两点眼泪来了。世钧笑道:咦?——等会给大贝看见了难为情吧?嗤嗤地笑起来了。

世钧也笑了。他心里想着,翠芝要是能够把她那脾气改了,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就怕她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就像人家每年年头岁尾下的那些决心一样,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还是要看她以后是不是能够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够刻苦耐劳,在这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情形,同是在旧社会里糊里糊涂做了半辈子的人,掼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这回到东北去要是去得成,对于他正是一个严重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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