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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进庭院,四厢烛影幢幢,大概都是僧房,冷不防一个披黑袈裟的和尚从我身后越过,我吃了一惊,然后便明白他或许为我引路,尾随他接连穿过好几道回廊。转眼间,人又不见了,我有些纳闷,只好寻有烛光的地方去。刚要跨进门槛,抬头一看,一尊四、五米高的护法金刚,举着降魔柠,怒目睁睁向我打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赶紧逃开,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前去,见有点微光,走近是一个圆门,过了门洞,谁知正是大雄宝殿下那广大的庭院。大殿飞檐两翼,一边一条苍龙,守护当中的一轮明镜,在参天古柏间透出的黎明前兰森森的夜空,显得格外奇幻。
高台阶上,铁铸的大香炉后面,殿堂里烛光辉煌,宏大的钟声轰然涌出。披着灰黑袈裟的和尚推着一根当空吊起的大木柱,正撞击这口巨钟,它却纹丝不动,仿佛只出于感应,从钟口下的地面钟声缓缓升腾到梁柱之间,在殿堂里充盈了再回旋着涌向门外,将我全身心席卷进声浪之中。
几个和尚逐个点燃两侧十八罗汉前的红烛,整把整把烧着的信香分别插到各个香炉里。僧人们纷纷潜入殿内,全一色灰黑的袈裟,幽幽身影缓缓游移到一个个蒲团前,每个蒲团绣的莲花各不相同。
随后,又听见嘭嘭两击鼓声,厚沉得令五脏六腑跟着震荡。这鼓在殿堂左边,立在一人多高的鼓架上,鼓面的直径比站在梯架的平台上击鼓的和尚还高出一头。唯独这鼓手没穿袈裟,一身短打扮,扎住裤腿,蹬着一双麻鞋,他举手过头。mpanel(1);
嗒嗒
嘭!嘭!又是两下。
哎唁
最后一响钟声刚飘逸消散,鼓声便大作,脚底的地面跟着颤抖。开始时还能辨别一声声震荡发自鼓心,节奏随即越来越快,重重迭迭,轰然一片,人心跟着搏动,血也沸腾。浑然一片的鼓声毫不减缓,简直不容人喘息,接着响起一种音调稍高稍许分明的节奏,浮起在鼓心皮实而持久的震荡声之上,另一种更为急促的鼓点又点缀其间,之后,在或高或低不同声部上,出现不断变化的鼓点,同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那急速的间奏又交错,又对比,竟统统来自这一面大鼓!
击鼓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僧人,手中并没有鼓锤,只见他赤裸的两臂间光亮的后脑勺晃动不已,拍、击、敲、打。指、点、踢,手掌、手指、拳头、肘、腕和膝盖乃至于脚趾,全都用上,整个身躯像贴在鼓皮上的一条壁虎,着魔了似的扑在鼓面上弹跳,从鼓心到镶满铁钉的鼓边,没有不被他敲击的地方。
这持续不断的紧张的轰鸣交响中,突然铮铮然一声铃声,轻微得让人差一点以为是错觉,像寒风中一根游丝,或是深秋夜里颤禁禁一声虫吟,那么飘忽,那么纤细,那么可怜,在这混饨的轰响之上毕竟分明,明亮得又不容置疑。随后便勾引起大大小小六七个不同音色的木鱼,或沉闷,或空寂,或清脆,或嘹亮,再带动浑厚和鸣的铜馨,一一连串,都交织融合到这片鼓乐声中。
我找寻这铃声的来源,发现是一位极老的高僧,空晃晃撑在一件破了一补再补的袈裟里,左手持一只酒盅般的小铃,右手捻一根细钢笠,只见他钢笠在铜铃上一点,游丝样的铃声同烟香一起冉冉飘逸,又犹如渔网的拉线,网罗起一片音响的世界,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我最初的惊异和兴奋于是随之消失。
殿上前后两幅挂匾,分别写着“庄严国士”,“利乐有情”,大殿顶上垂挂下层层帐慢,如来端坐其中,端庄得令人虚荣顿失,又慈祥到淡漠无情,尘世的烦恼刹那间消失殆尽,时间此时此刻也趋于凝聚。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长老持铃在前,干瘪的嘴唇嚅嚅嗫嗫,牵动深陷的两颊和灰白的眉毛,众和尚参差不齐,一片诵经声随着铃声的尾音缓缓而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行,环绕大殿中央的如来,一面游动,一面唱诵。我于是也加入这行列,混同他们合掌念唱南天阿弥陀佛,又听见一个明亮的声音,在经文的每个句子将近完结的当口,声调总要从众多的唱诵声中稍稍扬起,就还有一种未曾混灭的热情,还有一颗仍受煎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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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霸雪纷纷落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又清寂幽深。——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一片湿墨,他用笔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那几根竹子早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不想胡涂还假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
72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