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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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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
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
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
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
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
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
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
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
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
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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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
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
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
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
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
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
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
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
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
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
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
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
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
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
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
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
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穴,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
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
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
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
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
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
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
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
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
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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