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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下午来。
草坪枯黄。
秃槐黑苍。
凛冽的寒风统治着广大的天地。
干燥的、透彻宇宙的严寒。
太阳苍白。
然而,稳定的大地却慢慢敞开胸怀,让潮湿的、滋润的气息从她胸脯上、身体上微温地升起。
她来温补冬天。
下雪了。
洁白的、晶莹的、遍铺田野山川的雪。
黎明与黄昏(15)
山成雪山。林成雪林。地成雪地。整个世界是雪凝铸成的一个“静”字。
真静。
他踏着雪,走在这静静的纯洁的世界中,感到空气的潮湿、清新,感到雪地的松软、润泽,感到大地的温柔、深情。
一种感动的浪潮涌上来,微微窒息了他。
他爱这洁白的雪,爱披着雪装的柔情的大地。
他感到自己透明、清新、纯净,心胸中充满了爱情。
突然,他站住了。
一股强有力的激动攫住了他。
在晶莹的白雪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脚印,蜿蜿蜒蜒画出了通往草坪的小路。
这是她的脚印。没错,是她的脚印。
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
他愣了一会儿,朝草坪跑去。
假山披着雪,槐树披着雪,竹丛和古庙残垣都披着雪,静静环围着。
草坪上一片雪白,一片晶莹,一片清新。
他在入口处久久伫立着,不敢踏进去。
他看着雪地上她的脚印。
雪白的草坪像一首诗。
像柔情的音乐。
他一步步踏入草坪,在她的每一个清秀的脚印旁,印下自己粗犷的脚印。
石桌上,晶莹的、茸茸的积雪上,她写下了:
“你在吗?大地想念天空了。你每天都来了,是吗?”
他擦了一下涌出眼眶的热泪,用手指在旁边划着晶莹、沁凉的雪写道:
“天空每天都向着大地。”
春
温暖的春天中,他和她见面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
目光中都含着深沉的微笑。
“你是西方?”
“你是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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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自然科学?”
“你是社会科学?”
“你是黎明?”
“你是黄昏?”
“你是大地?”
“你是天空?”
“你是水?”
“你是火?”
再无言语,只有目光。
又是微笑。
她伸出手,他伸出手。
他们挽着手,朝属于他们的世界走去。
他们前面有无边的人海;他们后面有广阔的自然。
陌生的小城(1)
第 一 章
一
这是一座边陲小城。它像一个平坦又微微叠皱的碟子放在太平山下。那山若不叫太平山,一定是叫其他什么山。
城市古古旧旧,灰灰暗暗,像一只得了疥癣的绵羊,脏得让人可怜。咕咕隆隆地蠕过来蠕过去,向世人投出怯怯的温顺目光。
我背着一个中学生的帆布书包,陌生地来到这个城市。这个不大的碟子,对于我这来自荒僻山村的穷孩子,却足够大了。这怯懦的得了疥癣的绵羊,对于我,有足够的威严了。
街道横横竖竖,到处是时髦新潮的招牌,五颜六色,肮脏而又热闹。鸭舌帽、草帽、巴拿马礼帽、太阳帽、毡帽、瓜皮帽,与各种各样的整齐的披肩发,蓬乱的鸡窝发,光腻腻的秃头在眼前掠过。如听见刺耳的音乐。
也就有音乐。满街店铺的喇叭里放着。这个戏曲,那个梆子,还有什么摇滚、霹雳,震耳欲聋。
我茫茫然然。我比爬到碟子上的蚂蚁更渺小亿万倍。我攥着挎包带,手心攥出了汗。渐渐,脚心也湿漉漉了。
我不知往哪儿走,扑面而来的都是时空交错的镜头。各种车辆,各种人流,各种面孔,各种嫌恶的目光,一顶红花花的太阳伞从眼前晃过,伞下有一个丰腴妩媚的女子,嘴唇红得流血,那样笑眯眯地勾了我一眼。我慌了,云雾从四面升起。我知道,我没有立脚之处了。我在虚空里飘荡。
我是谁?我来干什么?我从哪里来?在恍恍惚惚的云雾中,我极力寻找着自己。
很困难。
眼前飘过的是大西北的荒原。那里冷极了,像冰冻透的石头。那里没有人烟,虽然有村庄,有人家。那里一年四季盖着冰雪,单纯极了。山是白色的。山上有小房,也是白色的。一溜脚印从小房里逶逶迤迤伸过来,下了山,过了无边的荒原,伸向远方,天边,看不见了,就有了一个背着挎包的灰头灰脑的小后生,就有这令人生畏的小城市。
我从哪里来?我是穷山村里的一个土孩子?什么样的幻想才使我踏进这座陌生的城市?是来打天下?
遭够了无尽的白眼。我落脚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这个城市有许多宫殿。一种,是历史的宫殿。古代的帝王留下来的,或是废墟,或是辉煌的建筑,都古老得很,伟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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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是现代权力的象征,那是严肃的、高大的建筑。里面有笔直而宽阔得让人生畏的长廊。你在里面走,会觉得自己渺小又渺小。两边是面目一样的褐色房门,但里面的房间却千差万别。门边的墙上钉着一个个长条木牌,上面写着各种令人敬畏的名称。
还有一种宫殿,就是金钱的象征了。那是这些年暴发起来的人物,几十万、几百万用票子堆起来的洋楼。金碧辉煌,鲜花锦簇,美女晃动。隔着绿色的铁栅栏,可以看见彪形大汉在庭院内警觉地巡逻着,“保镖”着。
我有幸到了第一种宫殿。
二
古代的宫殿。
它叫什么宫,我记不清了。从来没有记清过。琉璃瓦顶,黄澄澄的,像晒满金黄的老玉米。象征什么,我说不上来。那是讲解员的事情。
我来这里是扫地。这是我的差事。
宫殿时开放,时不开放。循什么规律,我不清楚。每天天未亮,我都要起来扫地。殿内,殿外,扫树上刮下的落叶,扫天上飘下的尘土,扫砖缝里冒出的小草,扫游人丢下的纸屑脏物。
宫殿开放时,就有不多不少的游人,在里面不稠不稀地走着,多是些目光生疏的外地人,东张西望,步伐款款,目光也款款。男的,照例对女的指点着、讲解着,渊博得很;女的照例睁大眼,惊讶着,好奇得很,不是少年天真,就是中年天真,还有老年天真。
这时,我就不能大扫了,大清扫是天刚亮早已做完了。但是,我还有必要拿着扫帚,拿着不用弯腰的长把簸箕,在一旁伺候着,不引人注意地巡视着。稍有糖纸果皮,就赶过去将其收拾走。
我的目光低惯了。像编辑在稿中寻找错别字,我在寻找垃圾。我的眼睛每日阅读的是各种各样的腿,各种各样的脚。
我没有看人物们脸面的资格。
这双脚,穿着普普通通的平底皮鞋,步伐安详极了,笃定极了,沉稳极了。它不年轻,但有足够的权威。你看,它移向哪儿,周围就有无数双脚跟向哪儿,簇拥向哪儿。
这双脚小巧极了,穿着红色的细跟高跟鞋,走起来鸡啄米般得得得响,那么娇贵,那么春风,红色的风衣下摆喇叭花一样旋来旋去,让人不敢多想。多想,会满天出现一个红彤彤的肉红的太阳。人会融化在里面的。
这双脚好潇洒,黑皮鞋,不高不低的跟,走走停停,原地跺跺,以一只脚为圆心,左右旋转一下,或者,很才气横溢地将一只脚斜伸出去,腿还有诗歌节奏地微微抖动着,听见上面有浑厚的男人声音。听见他富有魅力地爽声笑着。听见几个年轻的女子与他一同笑着。几双漂亮的女人脚围着这双自信的男人的脚。
陌生的小城(2)
我恨所有的男人。尤其恨这座小城中的男人。
还恨女人。有时恨她们胜过恨男人。
我阅读他们的脚,同时就把我的仇恨都注入了进去。
有时,我也感到他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脑门。还时而听见姑娘的声音:那个扫地的小伙子长得挺不错的。这时,往往会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着补充:他的命就是扫地。
我的命就是扫地。
我把仇恨又注入了自己的牙根,在那里化为青色的冷酷。
偶尔,一双或两双脚在我面前比较礼貌或比较迟疑地停住了。过几秒钟,就会不出我所料地发问:厕所在哪儿?
这礼貌已足使我感动了。我不敢抬眼看对方,只是转过头,往厕所方向一指:在那儿。
然后,一个人或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说声谢谢走了。
他们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他们。
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大概只是一个厕所的路标。
然而,有一双美丽善良的脚在我面前停住了。很清洁、很青春的女式运动鞋,很有弹性、很友好地踮了踮,站住。听见一个好听的姑娘的声音:你是这儿的清洁工吗?
是。我照例低着头就做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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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每天参观游览的人多吗?星期天人最多,每天几点就没人了?一连串快活而友好的提问。
我窘促地回答着。
我依然垂着目光,从那双脚上阅读着她的面部表情。
你说话怎么总低着头啊?对方友善地笑了。
我脸红了。为了表示我不怯懦,略抬了抬目光。我阅读到了她那相握在身前的一双手。
很白净、很纯洁、很善良的手。
我喜欢善良。
我感到自己轻松些了,坦然些了。我仇恨一切使我紧张窘促的人,我喜欢一切使我轻松坦然的人。
她叫妮妮。她自我介绍了。是刚分配到这古代宫殿来当讲解员的。
原来的讲解员呢?我问。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我躲在角落里偷看过她。
妮妮说:她调走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讲解员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
妮妮好。她刚从旅游学校毕业,很快乐,很新鲜,燕子一样在宫殿里飞来飞去,剪出一片春意。
她是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对话的人。
纷纷乱乱的、数不清的脚描绘出的可憎图画,开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
阳光,淡黄的、橙黄的斜照下来,方砖地上绿绿的青苔鲜嫩可爱。古老院墙的墙根,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迹,有如最迷蒙动人的山水画。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裤子在眼前晃动,青苔如茵的砖地上,阳光都留下了它们晃动的影子。
这宫殿还真不错。
古代的帝王还知道修建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多少年的战火也还挺留情,一直保存下来了这个建筑。
一大群人,一大群人的脚,现在都跟随着妮妮那双清洁的、矫健的白色运动鞋。听见她那动听悦耳的声音。
她的可爱,她的美丽,她的聪明,无疑征服了他们。
这让我高兴。也让我不好受。
我没有阅读过她的面孔,我知道她的美丽。
有那样一双脚、一双手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有那样动听嗓音的姑娘不会不美丽。
你怎么总低着头,怎么不抬头看我?妮妮有一天又这样笑着说。
我竟然抬起了头,阅读了她的面孔。
我惊呆了。
你怎么了?
我过了好久才说出来: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她笑了,开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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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确实比我想像的还漂亮。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天下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