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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暗是无隙的黑暗。
他已饿得皮包骨。绝对饥饿的身体,便停止了一切肉体的生活,只有灵魂在飞翔。
他想各种各样的故事。
他把这个世界想了个遍。他发现,世界是个滑稽而粗糙的迷宫。人们傻乎乎地停在迷宫的不同格子里,被相互分割着。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看不到迷宫中的其他格子,看不到迷宫的可笑,更看不到迷宫制造者的面貌。他们在那么愚蠢地信仰,愚蠢地狂热,愚蠢地冲动。
你一旦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不禁无限地轻蔑,无限地哀伤。
你只有权利享受这纯粹的黑暗。
哲学家似乎讲过,离开光明,没有纯粹的黑暗。可是,哲学家不知道,你垄断了光明,我就惟有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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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蜷伏着,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嘎楞楞铁锁的声响。听见铁门一道道打开的声响,然后就有刺眼的光亮像银色的立柱直捅进黑牢,黑暗被捅破了,怯怯懦懦地缩到四面角落里。
他不知是睁开眼,还是没睁眼。他知道面前站着两个抽象的人。他们无名,无姓,无面貌,无性格,无血肉,无表情。他们执行命令。他们将他提出黑牢,在地下隧道里折来折去走了一截,然后露出地面。看到晃眼的太阳,太阳下的蓝天绿树,各种颜色的房子。
他被带到一间抽象的房子里。这房子也无性格,无表情,空空四壁。门和窗也很抽象,没有“门”与“窗”的概念之外的任何因素。或者说,那就是概念化的门与窗。
这个时代,愚昧的人只能享受一切概念化的事物。真正生动的内容,都被特权攫取了。
最后一次审问。他被告知,再不交代就死路一条。
他还是沉默。倔强的沉默,沉默的倔强。
于是,一只手在空中一劈,那就是宣判。他被押着出来。
一左一右是两个抽象的持枪者,穿着军装。
他被推上一辆绿颜色的车,砰地车门一关,猛地一阵加速,就飞快地奔驰起来。
很快,他被带到一个悬崖上。让他站好。有人从后面端起了枪。他知道,这是标准的死刑了。然而,又有一辆军用车开来,跳出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缓一缓再开枪。他们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注射器朝这儿跑来。
他想:这是干什么?取他的肾?取他的脾?取他的眼珠?取他的骨髓?然后再补上一枪?
他不给他们这机会,纵身往悬崖下一跳,同时,就听到后面响起的枪声。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3)
一阵天翻地覆,一阵眼花缭乱,然后是猛烈的撞击,金光四迸,眼前一片黑暗,他死过去了。
乌云遮满了天空,吞没了山峰。白色的烟雾怒涛滚滚,弥漫在天地间,下起了大雪。
又一场大雪。
然后是刺骨的寒风。
执行死刑的抽象的人们早已回去交差。穿白大褂的抽象的人们也回去了,去交交不了的差。
大雪纷纷扬扬罩下来,要把罪恶掩盖起来。然后就可以千里冰封,江山如此多娇了。
百丈悬崖下是森林,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大雪把一切都盖住了。
一只猎犬出现了。它跑着,嗅着,在雪地中站住,刨着,吠着。
猎人扛着猎枪跟在后面。
他喝住狗。
狗停了停,更加奋力地刨着,吠着。
猎人伸手抚摸着狗的脑袋:好了,不要叫了,我来看看,雪下面有什么?
猎人从背后抽出锋利的马刀,俯身要向雪层下掘去。猎狗咬住了他的衣袖。猎人转头看了看狗:不让我挖?
狗松开口,用前爪,继而加上后爪奋力刨起雪来,雪像白色的浪花向后面飞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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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似乎明白了,也俯下身用双手刨起雪来。
终于,雪的下面露出了一个冻僵的年轻人。他像冰棍一样仰卧着,面孔朝着天空,眼睛紧闭。
猎人双手将他抱起来,挺挺地托着他往回走。
雪在脚下吱嘎嘎地响着。狗摇着尾巴在旁边跑,在前边跑,停下来等等再跑,摇着尾巴表功地跑,轻声欢叫地朝前蹿着跑。终于到了林间的猎人小屋。
几棵黑苍苍的大树下,一间木头房子被雪装饰着,雪白的顶,白一道黑一道的墙。
小屋内,火红红地燃起来,酒壶里的酒倒出来,冰冻的年轻人被轻轻放躺在虎皮铺就的木床上。一阵忙碌,小屋内弥漫了酒香,还有中草药的芳香,随着通红的火光在温馨着一个生命。
他渐渐睁开了眼。有一张善良粗犷的络腮胡的脸,有吐着舌头友好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狗,那狗把嘴凑过来,要做什么欢乐的表示。红红的火光在眼前变幻着缭缭乱乱的图画。
他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他忘记了一切。只是痴呆呆地面对着这一切。
他失去了以往的全部时间。
神秘的山庄,又有大脑提出了疑问:死刑真的有效地执行了吗?
把执行死刑的那两个抽象的人再关押起来,审问。得知:那个危险分子是纵身跳下了悬崖。随后开的枪是否打中,很难说。
于是,就有黑色的妖鹰展开巨翅飞出山庄,盘旋上升,又盘旋下降,把巨大的黑影投向悬崖下的世界。
搜索队伍来了,尖刀般从四面刺破贞洁的原始森林。黄|色的军装,闪着寒光的刺刀,压低声吠叫的警犬,抽象的眼睛在搜寻着一切可疑的踪迹。
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了,手电光交叉着照来照去。
黑森森的林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谜。
活人找不着,要找到死去的尸体。
天亮了,队伍被警犬引领着,迤迤逦逦地在森林中踏雪前进。
他们追踪着猎人留下的足迹。
终于,警犬停住了,从四面包围住猎人小屋,压低声吠叫着,在后面拉紧的皮带中奋力纵身,作扑进状。
刺刀枪口也从四面指向了小屋。
训练有素的战术。正面进攻,两侧迂回,一阵冲锋,皮靴与枪托同时砸向那坚固的木门。小屋被撞开了。
里面空荡荡,只有火的灰烬。
伸手摸摸,灰烬已冰凉。
抽象的眼睛相互交换意见。一双更抽象的眼睛下达了命令。
追捕继续进行。
失去记忆的人。失去时间的人。失去过去的人。现在就痴呆呆地立在冰雪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上。
是另一片森林了。
猎人站在一旁,猎人身旁还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戴着兽皮帽,围着虎皮裙。是猎人的女儿。
父女俩看着失去记忆的年轻人在雪中站着,然后一步一步踉跄地走。
他要从学步开始。每走一步就能隐约回忆起一点东西。也可能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算式,也可能只是一个字,也可能是回忆起眼前这白白的覆盖世界的东西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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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从婴儿出生时走起,走到了一周岁,走到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直走到了那个突然降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接着又走下去,就回忆起了神秘山庄的一切,豪华客厅的翩翩起舞,纯粹黑暗的地牢,悬崖前的死刑。
他身子一阵发飘,他纵身往前一跳,紧接着就听见枪声。
眼前又一片黑暗。
回忆中的黑暗与黑暗中的回忆合一了,连起来了。
一切都复活了。
他寻到了自己失去的时间。
接着,他便从猎人父女那里知道随后发生的故事,立刻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自己是一个可怕力量的猎捕对象。
十年梦魇·《梅林山庄》(4)
他不愿意连累猎人父女。他要离开这里。他说,他要回到世界中去,他要把神秘山庄看到的一切都揭示出来。
那是危险的前程。他执意离去。告别了猎人父女,拄着木棍,背着干粮,踏着原始森林中厚厚的积雪,他挥手走了。
他回头看着远远目送着自己的父女二人,心中默念道:我绝不忘记你们。
他走后不久,警犬伸着黑黑的鼻尖从四面包围了猎人父女,后面是一丛丛的刺刀在闪光,还有那些抽象的眼睛。
猎人父女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他们被带走了,不知下落。
黑魆魆的山,罩着阴糊糊的晕。阴森而朦胧的雾气融化在黑夜中,一切都那样沉寂,那样神秘。
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静静地停在树影下。盘山公路从不知什么方向的远方绕过来,游过来,静静地钻进这大巢||穴,盘成一块块平坦的场地。
警亭,黑凶凶地耸立在每个山口、路岔。探照灯偶尔睁开眼,雪亮的光柱无情地划破半山腰的黑暗。一切都在瞬间的照亮中狰狞地跳跃。
神秘而伟大的山庄依然显得安谧而宁静。台风的中心最平静。罪恶的中心充满祥和。
各种各样的皮靴在地毯上踏来踏去,然后在巨大的长桌四周站住。长桌的腿很粗重,结结实实地压在地毯上。
房间里的一切都那样巨大,那样沉重。
一壁挂帘威威严严,又朴朴素素,深深邃邃。一旦拉开,就有了世界的整个面貌,有了世界各种力量的分布。了不起的图画。科学的结晶。
穿布鞋的脚出现在大房间里,皮靴一双双并拢,腿直直挺立。
听见什么和蔼的平淡的一句话,人们慢慢落座,围着粗重的长桌。
不知有什么东西贴着地毯飞过,可能是一只小蛾子,立刻引起警报系统的反应。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原因发现了,飞蛾扑死了,一切照常进行。一切都是纹丝不露的,一切都是绝密的。
然后,散去。
威严的房间被严严关闭,房内只留下各种残留信息,包括那最后闭掉的灯光。
山庄的各处房间开始了各种轻松舒适的活动,有些房间里还有放荡的狂欢。
由于每一幢房子都那样厚实,绝对的隔音,所以,在山庄里走动,是绝对的宁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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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每一下脚步都可能在空白的声音空间留下清楚的印记。
所以,你也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山庄,像一头青毛巨兽在黑暗的大山中朦朦胧胧地蜷伏着。安详又可怕。它的睡态是安详的;它的梦境是可怕的。它可以张开嘴,吞下日头,吞下天空,使世界一片黑暗。
然后,它便咀嚼消化这黑暗的世界,滋养它那狰狞的躯体,伸出更可怕的利爪。
此刻,它还在睡态中,只有可怕的梦。它在睡态中,消化的只是那些昂贵的滋补果品,还有那些妙龄少女。
走出原始森林时,他早已衣衫褴褛,面目瘦削。靴子张开了嘴,胡子布满了脸,头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如凹地。
他疲累,他饥饿,他几乎奄奄一息,他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脚向前挪动着。他抬起头,蓬乱的头发下,黑茸茸的满脸胡须中,一双黑黑的眼睛直直地、阴沉地盯视着前方。
他拄着木棍,大口地喘气。脊背弯下来,胸口抵在木棍上,像条濒于老死的犬一样一起一伏地呼吸着。
前面是雪。雪地凌凌乱乱。一些贫穷的破房子在不远不近的前方摆着,呆呆板板地错落着。
这个普通世界里只有贫穷和呆板,就好像那山庄里只有安谧和豪华一样。当然,那里还有阴谋。这里还有虔诚。
他从那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