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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氏很轻易地就原谅她的无礼。
池越溪却没有原谅自己,纵使母亲又想方设法和别的贵家夫人搭上关系,发出邀贴,让她有机会出门,池越溪也没有去。她无法忍耐看到那些趾高气扬鸠占鹊巢的兄弟姐妹,占着她的名分,恣意地大笑玩闹,娇羞地卖弄风情。
明明,她才是这个家最尊贵的嫡姐儿。
明明,那些艳羡的目光统统该笼罩在她的身上。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她的父亲却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有一天,母亲说,要带她去看看舅舅。
池越溪很怀疑,她从没听说过有宁姓的官员,大概是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穷亲戚。池越溪不想母亲折腾那点子月钱,没准还要受管帐二房的气,她窝在房里埋头数天,做了一堆荷包和绦子,托韦嬷嬷卖给来家里收东西的婆子。
韦氏听小姐说起为着补贴礼品钱,先是大笑,接着和母亲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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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越溪只当听不见,积极做自己的新裙子,虽然没有昂贵的金银珠宝和贡织裙,她也要体体面面的,不能让外家嘲笑。
宁府的大门很气派,整整六扇门,门上有锃亮密密的铜钉。
池越溪知道,只有真正的王侯公勋之家才配用这种高规格的大门;即使后来她的亲生父亲做上朝庭一品大员,也没有资格用这样的门。
母亲宁氏牵着她,微微昂首,走进宁府大门。
所有人发自真心地欢迎小姐回府,母亲温温淡淡又不失尊卑之分地回礼。
池越溪从来知道母亲高贵,此时,方明母亲才是真正的大家。
池家那些什么的,根本就是泥水里的破瓦罐。池越溪不明白,像母亲这样尊贵的宝玉为什么会下嫁给她父亲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
她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把这事忘了。
因为,宁府是她梦想中的乐园。宁府的小姐个个美丽大方,从来不斤斤计较,她们用理性地智慧地漂亮地方式解决问题,一切井井有条,琐碎的世俗的龌龊的乱七八糟地从来没有人会拿来恶心后院的主子。
更重要的是,池越溪永永远远都不需要藏起自己美丽的面容,出众的琴艺,机敏的口才。
所有的人,不管是宁府,还是客人,个个都用最好的夸赞,如果不是那一天,老妖婆闹上门,池越溪都记不起,自己原来姓池,而非姓宁。
池老夫人没有体统地乱闹,让池越溪感到丢脸极了,她憎恨自己的出身,为什么要出生在那样的家里。
母亲宁氏当众向老妖婆磕头认错,因为那是她的婆母,她见女儿如此快乐,忘了池府定下的回府日子。
尽管大舅舅大舅母赔了很多礼,又请了很多有名望的人做说客,老妖婆还是没有饶恕母亲,回府后就把母亲弄进祠堂跪祖宗。
那些小人在抢她的首饰衣服食物,池越溪一点都不关心,要是以前,她早就和她们争吵打闹,现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她们这些草根泥腿子永远都比不上的。
池越溪高高在上,老妖婆却有办法治不听话的人。
一个字,饿。
人都是要吃饭喝水的,母亲宁氏早就低头向婆婆赔罪赔礼,池越溪却坚决不吃嗟来之食。她宁可高傲地死,也不要再与这群臭水沟里的垃圾低贱地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池越溪饿得头昏眼花,依旧不屈服,她记着舅舅说的,过几天就会来接她回宁府。
现在是第几天了呢?
母亲又在她床边哭,后悔自责不该带她去宁府。池越溪原本饿得没甚力气,却在这刻睁开眼,道女儿从来没有怪过娘嫁入这样的人家,但是,如果你把我早点送到舅舅家,咱们的日子原本不会这样的。
“娘,你为什么不和离?”
“娘,你和离好不好?”
“娘,你带我回家。”
小孩子当时多傻多天真,池越溪已记不清了,她记得她的绝食把自己的母亲逼得走投无路,去求那个歇在死对头杨柳氏房里的父亲。池父不可能去怪责母亲,反怪宁氏不会教女儿,教出这么个专门忤逆长辈的不孝女,趁早打死算了。
宁氏性格一向温婉柔顺,却给良人逼出一句:女儿要死了,她就立时自裁在池府门前的狠话。
最后大家妥协,给宁氏那院建个小厨房,采买什么的全部自负。
也就是说,池尚书不要给银钱养妻养女了。
这是一个怎样体面的天大笑话,那就不要去深究。
池越溪很高兴,自己拼命绣荷包打络子纳鞋底,补贴家用;典当首饰衣物?想都不用想了,还嫌池、宁两家丢人丢得不够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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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虽然很清贫,池越溪却有一种非常的骄傲。
当年情之梦断玉轩(中)
她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一直照着她的希望走下去,可是在那一天,池越溪听到其他院的丫环在说,三老爷升官了。
池父给文泰帝选中,做了四皇子的蒙学老师。
这本来没什么,池父有多少风光,池越溪也不稀罕,但是,人们说,池家应该会选姑娘和四皇子结亲。这本来也没什么,姑娘都是要嫁人的,皇子么也是要娶小老婆的。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选中池家长女,池越溪的大堂姐。
如果她真与四皇子结亲,那池越溪固以骄傲的身份就会动摇,因为没有人可以比天家子女更尊贵。
池越溪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就被池家其他姑娘狠狠地冷嘲热讽、奚落一番。
甚至,还被迫跪下,向那位即将与四皇子结亲的池家长女磕头。
尽管池越溪挺直了腰板坚决不从,但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池越溪的额头,抵住泥土面的时候,心中的屈辱感几乎就把她所有的骄傲冲垮淹没。
她从没像这一刻般清晰地恨过这个家!
还有这些名义的上亲人。
池越溪抱住那只踩在她头上的堂姐的脚,用嘴用牙狠狠地咬,用头去撞,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反讥,哪怕发髻被撕乱、脸孔被抓破,也不放开。她是宁老的亲外孙女,身份丝毫不比那些世子公主低,为什么要受这些腌臜泼才的鄙夷气。
其他人怪叫着去请长辈,池越溪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漆黑阴冷的祠堂、细长的竹笤,还有没有休止的谩骂欺凌,池越溪无法再呆在这个叫人厌恶、叫人窒息的痛苦地方,她推开那些挡在前面所有障碍,向外冲。
她就算死,也不要死在姓池的地方。
“大胆,敢冲撞皇子!”宦官尖细的声音微微划开池越溪脑海里的迷雾,她的额头被人砸了个洞,血色迷离了她的眼,也迷离了她的意识。
“请太医。”有人扶住她。
“殿下,您身娇体贵的,咋地抱着这脏东西。快放开,哎哟哟,贵妃娘娘晓得了,可饶不得奴婢。”
“少废话,叫太医!”
池越溪知道是个男子抱着她,她应该反抗,她却醒不过来,移动了一段路,池越溪耳尖地听到池家人的声音,她猛然清醒三分,睁开眼:“不要、不要。。。”
“什么?”
“走,走。”
池越溪的话很零碎,抱着她的人却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悄悄地把她带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学习的书房,又找了绢帕捂好伤口。池越溪清醒许多,这才看清楚,救她的人,正是池府上下嘴里的热闹话题人物。
池越溪道谢后,自己捂着伤口,略略退开,并不与四皇子亲密相间。
四皇子也极守礼,悄步走到书房外。
池越溪蹲坐在书桌角落,只有这个狭小的地方才能让她放松,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池越溪用手狠狠地擦,一边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哭的,一边眼泪不听话地冒出来。
她为什么要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长辈,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家里受折磨?
四皇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前,递给她干净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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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池越溪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一个陌生的人说这样的话,她不停地呢喃重复,她想回家,回到她真正的家,那里有四季簇放的鲜花,花园里有吃不完的美味点心,人人美好而善良。
“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家在那个有六扇大门的地方。”
四皇子是个很好的听众,池越溪唠唠叨叨那些她从没和人说过的梦想,咒骂那些欺负她的人。说到后来,她都微微脸红:“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不会。”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我不听话,我没规矩——”
四皇子和她并靠缩坐在书桌柜下的踏脚板上,忽然和她说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的母妃还不是贵妃,他上面有两个皇兄,外面还有很多有权势的王侯公勋子弟,像他这样出身一般的皇子,只有受欺负的份。
“那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只能躲起来,自己一个人摸着伤口,哭。”
池越溪完全想不到外表风光的皇子,幼年遭遇也像她一样凄惨。她小声问:“那你还痛不痛?”
四皇子笑,池越溪脸大红,嗫嚅问:“那两个他们还欺负你吗?”
“有是有的,不过,我会想办法,”四皇子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别的地方偷偷地报复。不让他们知道。”
池越溪惊喜道:“你好聪明。”
她探头探脑向外看了看,附在皇子耳边说她干过的那些小坏事,比如拿走厨房里鱼塞到大伯母的小厨房里;比如把二伯母的首饰扔给她的死对头的狗窝里让她们吵翻天,还有把堂哥堂姐的书笔画之类的扔进水里等等。
固然事后会受惩罚,但是,成功的刹那心里什么闷气都没了。
四皇子也与她分享他做的那些小坏事,两人边说边偷偷地笑,池越溪不小心弄到伤口,疼得眉头皱成一团,四皇子以为她担心伤口会留疤,说就算这样,她还是最好看的。
池越溪开心地笑出一对弯弯的月牙眼,小声地告诉对方,她母亲有灵药绝不会留疤,这也是她挨这么多次打都没事的原因所在,把那些坏蛋给气死了。
四皇子惊奇地问,她有这么好的东西哪里还要再挨打。
池越溪说当然要打,老妖婆巴不得把她打死呢。四皇子笑,凑在她耳边嘀咕,池越溪听了眼睛越睁越大,水汪汪的漂亮眼睛,闪闪地看着四皇子,惊叹:“殿下,你好厉害!”
两人离开书房时,相视一对眼,就像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一样,心照不宣。
池越溪的激烈反抗,在池家长女腿上和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她自己额头上,那么大的一个血窟窿,在用了母亲宁氏的家传祖药后,却什么印子都没有。池家大伯和兄弟提过这事的处置,池父总不能再打女儿一顿给长侄女赔罪的。
池家长房媳妇到池老太太前头哭闹,可谁也不能逼迫宁氏拿出秘药。
至于婚事,贵妃的儿子,是不可能要一个“破相的”姑娘的。
四皇子倒是跟母妃提过,先生的嫡女还不错,儿子去看过了。
李贵妃就托人跟池家老三提了提,池父觉得也行,当时太子文德武功都是众臣称赞的,压根儿没有什么中宫危机东宫险逼之类的事,也就不会出现太明显嚣张什么皇子党派之争。
池父回府,说了这事儿。
从池家老太太到池家老三的通房丫头,统统反对。
他们各有各的利益考量,所以要反对,这很正常;但是,池越溪本人也反对,就有点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