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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很关心他的生活问题。五十七岁的人,还十分需要一位生活中的伴侣。何况人也“解放”了,也有条件谈谈这个问题了。
北京的一位老朋友给他搭了桥,他和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起信来。这位朋友是部队作家,他们在晋察冀山地时曾一起工作,建立了融洽的战友关系。女同志姓张,比孙犁年轻十六岁。
这是一条“热线”:从1970年10月起,至1972年4月,孙犁每天一信,或两天一信,或一天两信,至1971年8月,光孙犁寄出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这些信后来由他装订成册,共有五册,如果出版,该是一本很厚的“两地书”吧。
这就证明,他在身心方面并没有老,还很有“余热”。
结婚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但是儿女们反对,并且免不了啧有烦言。他不听。到后来,索性消极对抗:高卧床上,不起来,“破罐子破摔了”——他说。
他胜利了,结了婚。女同志在外省工作,不能进入天津。又是那位搭桥的老朋友建议,先调到孙犁的家乡安平县。随后,他们回到故乡。
在县招待所受了一些气:他的介绍信开的是“记者”,她的介绍信开的是“五七战士”。管招待所的一个主任模样的中年女人,神气活现,这两个名称,她都陌生。而且孙犁经过几年折腾,又一直劳动,穿着也不讲究,简直像个邋遢的农民,加之一路风尘,更透着几分晦气。张同志虽然年轻一些,也一直下放农村劳动,衣服很不入时。中年女人睥睨着他们,不只态度轻蔑,而且犯了疑心。
“我是你们的老乡,我就是本县人。”按照乡俗——亲不亲,故乡人,孙犁递过去表示友好的橄榄枝。
“现在谈不上这个!”中年女人冷冷地说。
“那我们到街上去找旅馆吧!”孙犁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断然说。
“我们先打一个电话。”还是张同志机灵,她抓起了手摇电话机。他们来时,带了老朋友给县领导的介绍信。电话打通了,中年女人也通了。他们终于住下来。
因为有老朋友的信,一位副县长接见他们,答应安排张的工作。
办完了该办的事,孙犁带张同志去参观抗日烈士纪念碑。费了好大劲,才在一片沼泽之地找到,而且只残留一座主碑,别的都埋在泥里了。他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人物皆非;但仍指着主碑正面的“英风永续”四个大字,对张介绍说,是当年县委书记让他写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些自豪;但张好像没有注意去看,只催他抓紧时间,快回东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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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张同志并没有到安平县去工作,报社帮助她在天津和平区文化馆安排了工作。这样,他们就在天津生活了几年时间。他们的日子过得怎样?还是读读他的《幻觉》①吧,虽然这又是一篇“芸斋小说”。
他似乎部分地采用了《红楼梦》的笔意,所谓“幻觉”,是说他也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也就是在幻觉中,一位女同志推门进来,走进了他的生活:“你感到孤独吗?”
“是的。”他据实回答。
“你应该到群众中去呀!”
“我刚从群众中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群众中间,不能也不敢稍离。”
“他们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我是知道你的价值的。”
“我价值几何?”他有些自嘲了。
“你有多少稿费?”
“还有七、八千元。”
“不对,你应该有三万。”她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数字,使他大吃一惊,认为她是一个仙人,能未卜先知:“正如你所说,我原来有三万元稿费,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说我是资本家,说五个工人才能养活我一个作家,我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国库。其实也没有得到群众的谅解,反而证实了我的罪名。这些事已经过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阁下为什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你在银行工作吗?”
她笑了:
“这很简单,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再根据你的作品的字数和印数,是很好推算出来的。上交国库,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选择的时机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扬的。现有多少无关,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宠若惊,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性格。”她做了一个温柔的动作。共同生活以后,他发现:“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众,花钱也出众,我一个月的工资,到她手中,几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担忧了,言语之间,也就不太协调了。”
有一天,她又提出了问题:“你能毁家纾难吗?”
“不能。”
“你能杀富济贫吗?”
“不能。那只有在农民起义当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经舍身救人吗?”
“没有。不过,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我也没有害过人。”“你使我失望。”她叹了口气。
我内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仅是个仙人,而且是个侠女!小子何才何德,竟一举而兼得之!
后来冷静一想,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经舍身救过人,她早已经是个烈士,被追认为党员了……
但我毕竟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说,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小说,于是我屋里的小说,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
后来,她又指着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说:“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他为难了,“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你呢呢嘛?吝啬!”
吝啬?这两个字,他很想不通;事实是,他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越来越空了。不过,他尽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拣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举动。
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了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小说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
但又一转念:军需官之大方,并非他从老家带来,乃是克扣战士的军饷。仙人刚到此地时,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币,也在马路上寻觅半天,并未见大方之态。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离去了,他也从梦中醒来,这是1975年。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写的不是“幻觉”,是真实,甚至包括细节。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认识张同志,几次征求孙犁的意见,要给她写信,想挽回局面。孙犁告诉他:“人家已经把东西拉走了。”他说:“拉走东西,并不证明就不能挽救。”孙犁还是没有同意他写信。这位朋友是蠡县人,年轻时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孙犁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后来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1957年因为替某作家说了几句话,被错划为右派。平反以后,当了中纪委的常委,报上登过他的照片。他当时虽然还不具有这样显赫的地位,要使“幻梦”重圆,也并非全属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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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方面呢,就是当他生活在“幻梦”中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清醒的,我们只要看看他的类似日记的“书衣文录”,也就明白几分了。《现存元人杂剧书录》条下记着:“1975年3月17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二十天后,又在《许蚌学林》条下记着:“1975年4月7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书衣文录》的“跋尾”,记录了这件事的结局:1975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呜呼,巢居者察风,||穴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①做为他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这一件事也过去了。为了把这件事忘得干净一些,上面说的那五册本来保存得很好的“两地书”,他都填进了炉子:“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一个想得开的乐观的人,他也不认为这些信虚掷了时间精力:“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断绝了写作的机会,从与她通讯,才又开始了我的文字生活,这是可以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我久已放下了的笔,使我后来能够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这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①
“解放”以后
说到写作,他在被“解放”以后,有人几次劝他:“写点东西吧,亮亮相吧。”他说:“不想写了,至于相,不是早已亮过了吗?”他指的是运动期间,不只身受凌辱,而且绘影图形,传檄四方。“老实讲,在这一时期,我不仅没有和那些帮派文人一校短长的想法,甚至耻于和他们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②他不写,他要思考一下。后来证明,他的思考正是一种写作的准备。
他想到了司马迁,那样一位天才的,能把三皇五帝以来的历史勒成一家之言,指论得失,成为天下定论的人,竟因一语不投,下于蚕室,身被腐刑;他描绘了那么多人物,难道就没有从他们身上吸取任何一点可以用于自身的经验教训?
还有班固,他写了可与《史记》媲美的《汉书》,特别评论了他的先驱者司马迁,他的评论何等有见识;可是,他竟因委身于一个武人而落得瘐死狱中,对于自己,又何其缺少先见之明啊!
自然,他也想到了自己那一代人走过的文学道路,想到了自己和伙伴们在不同时期献身文学事业的热情。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些头绪:患难余生,痛定思痛。我居然发哲人的幽思,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在历史上,这些作者的遭遇,为什么都如此不幸呢?难道他们都是糊涂虫?假如有些聪明,为什么又都像飞蛾一样,情不自禁地投火自焚?我掩卷思考。思考了很长时间,得出这样一个答案:这是由文学事业的特性决定的。是现实主义促使他们这样干,是浪漫主义感召他们这样干。说得冠冕一些,他们是为正义斗争,是为人生斗争。文学是最忌讳说诳话的。文学要反映的是社会现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