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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面前,有没有不被征服的心灵,有没有不回归的人性。
因此当大门打开,迎着入侵者的走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宽恕一切孩子,各种肤色的、各种品格的,无辜的或罪恶的。日本兵在按门铃集聚起来的怒气,似乎被英格曼神父接受一切的微笑释放了出去。
“我们饿!”带头的日本下等军官用滑稽的英文说道。
“我们也饿。”英格曼说。以怜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饿的生命的那种泛意关怀:“并且干渴。”他补充道。
“我们要进去。”下等日军军官说。
“对不起,这是美国教堂。阁下应该把它当美国国土对待。”英格曼坚决不收起笑容。
“美国大使馆我们都进。”
英格曼听说了,位居安全区最安全地带的美国大使馆常有日本兵强行造访,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把撤回美国的外交官和美侨的汽车都拉走了。看来远离市中心的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区安全。
“我们进去自己找饭!”下等军官大起喉咙。
他后面七八个日本兵似乎听到了冲锋号,一起拥动,挤进了大门。神父知道一旦事情闹到这程度,只能听天由命。
法比对神父说:“打开门就完了!”
神父说:“南京的城墙都没挡住他们。再说我们的墙连女人都翻得进来。”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紧跟日本兵后面,进了教堂主楼。没有灯也没有点蜡烛,凝固在大厅里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厅门口迟疑一会儿,下等军官的手电筒光圈照了照布道台上的圣者受难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测的顶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父小声对法比说:“一旦他们搜查圣经工场,我们就要设法声东击西,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法比小声说:“怎么声东击西?”
神父沉吟着。这种关键时刻无非是牺牲次等重要的东西来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乔治发动汽车。”
法比领会了神父的意思。日本兵抢到一辆汽车,就可以在上级那里领赏,也可以用它跟汉奸换吃的和易带的值钱物,比如金银珠宝。占城四五天,日军里已开始黑市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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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刚推开圣经工场的门,就听见教堂院子某个角落传来汽车引擎声响。一听就是上了年头的引擎,连咳带喘,一直发动不起来。他们循着老汽车的哮喘声,跟着手电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车库,也找到了正躺在车肚皮下“修车”的陈乔治。
日本兵踢了踢陈乔治的脑袋。陈乔治赶紧用英文说:“谁呀?修车呢!”陈乔治的英文比日本军官的还难懂。
英格曼此刻说:“乔治,请出来吧。”
法比刚才已把陈乔治导演过一遍,台词都为他编好了,全是英文台词。现在从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陈乔治把角色台词全忘了,满脸黑油泥都盖不住惊慌。
“你是谁?”日本军官问。
“他是我的伙伴兼杂工。”英格曼走到陈乔治和军官之间。
陈乔治按法比给他编排的戏路子,继续说英文台词——不管那英文多么侉,多么让天下讲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认,他还是让日本军官懂了,车坏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本军官对七八个士兵说了两句话,士兵们都大声“嗨”了一下。日本军官转向英格曼说:“必须借用汽车。”
英格曼神父说:“这不是我的个人财产,是教会财产,本人没有权力借给任何人。”他亲爱的老福特是他抛出的替死鬼,必须牺牲它来保住藏在阁楼上和地下仓库里的生命,尽管他与老福特的关系更亲,更难舍难分。他说了那番话,为了让日本兵相信,这番割舍对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没有值得他们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请长官打一张借条,我好跟教会财务部门交待?”
日军官看着这老头,好像说:你难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现在?连战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用英文说:“到占领军司令部,拿借条。”
不管英格曼神父和法比怎样继续摆出阻拦和讲理的姿态,日本兵们已将老福特推出了车库。日军官坐在驾驶座上,踩了几脚油门,琢磨一会,就把车踩燃了。日本兵为打到如此之大的猎物欢呼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喽哕,追在汽车后面跑出大门。
法比在英格曼神父身边很响地喘一口气。陈乔治两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进了这个院子,而且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
英格曼说:“他们拿走了我们最值钱的东西,我们应该会安全一些了。”
第十一章
我姨妈孟书娟和女同学们并不清楚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她们听到英格曼气喘吁吁的那声叫喊:“……不要出声,不要出来。”果真没一个人出声,也没一个人像前几天那样挤在小窗口观望。遮光的黑帘衔接处有些细缝,露进手电筒的光亮,飞快地晃过来晃过去,如同几个小型探照灯。但她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铺位上。
直到院子里响起老福特的引擎声,几个胆大的女学生才爬起来,从黑窗帘缝隙里往院子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但能听得见一大帮男人喊号子。喊的是日本号子。
接下去是欢呼声。日语的欢呼。
日本兵终于进来了,把英格曼神父相伴十年的老福特开跑了——这是她们能判断出的全部事件。
女孩们坐在被窝里,议论日本兵下次再来不晓得会抢什么、会干什么,书娟想到自己端着一铲子火星闪烁烁的煤灰站在地下仓库外面听到的话。
“她们说,日本兵跑进安全区,找的都是黄花女儿。”书娟说。
女同学明白“她们”指谁。
“她们怎么晓得?她们藏在这里。”苏菲说。
“日本兵找到女人就要,老太婆、七八岁的小丫头都要!”书娟说。
“造谣!”徐小愚说。
“问英格曼神父去,看谁造谣!”书娟反驳小愚:“前两天他和法比到安全区去,看到十几个日本兵强Jian一个小姑娘!”
“就是造谣!”小愚大声说。她不愿意相信的消息这么大吼一声似乎就被否定了。
书娟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和小愚之间完了,这是最后的破裂,南京到处凄惨,活着的死了的人都惨,但目前来说,对于她十三岁的心智,那广漠无垠的惨还很模糊,而失去小愚的友谊,对于她个人,是最实质的惨。小愚好无情啊,漂亮的女子都无情,正如地下仓库里那个漂亮人儿赵玉墨,跟谁多情谁遭殃,多情就是她的无情。
小愚大喊了书娟:“造谣”之后,干脆从书娟身边搬家,挤到刘安娜身边睡去了。书娟躺了一阵,起身穿上衣服。当她打开出入口盖子时,小愚居然还问:“干什么去,孟书娟?”
“不要你管。”书娟说。她这样说了为了给自己挣回面子,让同学们看看,你小愚子不要我做朋友,正好,我跟你做朋友也做够了。你小愚拿父亲来营救的空话收买了多少人心?你父亲鬼影子都没见一个!就算你父亲真有本事营救,谢谢,我不稀罕。
女同学中有两个人说:“书娟,别下去!……”
小愚悲愤地阻止她们:“不准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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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还乖乖地听了令,真不来理会书娟了。
看来她孟书娟是被彻底孤立了。她享受着被孤立者的自由。在院子里东逛西逛,逛到了厨房,说不走能找到点吃的。说不定锅炉的煤灰还有火星子,能给自己做个小火盆,烤烤冰块一样的脚。这么多天没用热水洗过脚,脚在被窝里捂一夜都还是冷的。她刚走到厨房拐角,就听到一男一女小声地对话。男的是乔治,书娟马上听出来了。
“……真不行,给了你,神父要把我撵出去的。”
“就煮几个洋山芋,他又不晓得!”女人说。
“神父把我撵出去,我还要做叫花子!”
“撵出去我养你。”
书娟听出来,那是红菱的声音。
“煮五个,行了吧?”
“不行!”
“三个。”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
书娟听到两个人的声音被两个动物的声音替代,吓得原路退回。臭女人的臭肉在这里卖不出钱,换洋山芋吃都行。书娟退了七八步,此刻让的地方正好是地下仓库两个透气孔之间。炉灶那儿书娟听见地下仓库有人哭。她又盘腿坐下,往里面张望。
哭的可不止一个人,呢喃和另外两个女人都在哭。人醉了就会那样哭,一脸傻相,哭声也傻。赵玉墨也醉了,手里把着酒碗,哄劝三个女醉鬼。地下仓库存的这点红酒,就被她们这样糟蹋。
“……刚才日本兵我都看见了!”呢喃说。“好凶啊!搞你还不搞死啊?……”
玉墨哄她:“你怎么会看到日本兵,要看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
“就是看见了!……”
“好好地,看见了,看见了。”玉墨说。
“我要出去,要走,我不等在这鳖洞里等他们来搞我!”呢喃越发一脸傻相。
书娟的眼睛仔细搜索,发现少了一个人:戴少校。也许真像他来的时候说的那样,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书娟估计此时该有十点了,戴少校能去哪里?
李全有的声音此刻从一个书娟看不见的地方冒出来:“上个屁药啊!没用了!”
书娟赶紧换到另一个透气孔,看到豆蔻跪在小兵王浦生身边。王浦生上半身赤裸着,胸上搭了一件女人的棉袄,露出的脸跟上次见面不同了,五官被不祥的浮肿抹平,变小了。
“他说什么?”李全有问豆蔻。
豆蔻说:“他说疼。”
“都臭了,还换什么药?!”李全有说。“让他自受疼!”
豆蔻站起身,从李全有手上接过碗,喝了一口,然后又跪到王浦生铺边上,把嘴里的酒灌进小兵嘴里。
“喝了酒就不疼了。”她说。然后她一口一口把碗里的酒都灌进王浦生嘴里。所有人安静了,都在为王浦生忍痛似的。
从书娟的角度,能看见小兵的上半身微弱地挣扎,要么就是躲他喝不惯的洋红酒,要不就是躲豆蔻的嘴唇。小兵虽然奄奄一息,还没忘了害羞。
豆蔻给王浦生上了药,把她的琵琶抱起来。琵琶只剩一根弦,最粗的那根,因而音色低沉浑厚。豆蔻边弹边哼,过一会问王浦生:“好听吗?”
“好听。”王浦生说。
“真好听?”
“嗯。”
“以后天天给你弹。”
“谢谢你……”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拿她当傻大姐笑。
“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哭。
原先在傻哭的呢喃,此刻陪着豆蔻静静地哭。周围几个女人都静静地哭起来。
豆蔻哭了一会,拿起琵琶一摔:“都是它不好!把人都听哭了!就这一根弦,比弹棉花还难听!”
书娟这时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