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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阿姨来了,我得先回台北。”晴铃挤个笑容。“妳睡吧,明天车拖上来,范先生会送妳回家的。”
这三夹板隔音并不好,秀平早被吵醒,零零碎碎听了一些。这一天旅行下来,晴铃和雨洋之间的言谈举止,相吸又相斥的互动,已经多次令她纳闷。如今在外过夜,邱家陈家匆匆赶来,必有其缘由,她也不便过问,只叫他们一路小心。
晴铃轻轻合住门,在走廊迎上等着的惜梅的目光。
“阿铃,老实告诉阿姨,妳和小范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就只有妳说的那些吗?”惜梅女人心细,不安感难除,压低声音问。
“就一般朋友,像范老师、秀平,雅惠一样呀!”面对阿姨的焦虑与关爱,晴铃有口难言,避重就轻。“做朋友不行吗?”
“小范坐过牢,妳晓得吧?”惜梅注视她的眼睛说。
她垂下眼睫,点一点头。
“晓得就好,妳已经工作几年了,不要还是那么单纯,偶尔有些心机和计较,人才不会吃亏。”惜梅语重心长说。
单人房内,纪仁和雨洋各坐一边,清楚地听到夜风刮过屋顶。
“邱先生,真的很抱歉。”雨洋不再无表情,苦笑说:“您冒险收留我,我却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扰。”
“困扰都在预料中,只是没想到是晴铃。”纪仁幽了彼此一默。“我明白你是无辜的,一定是晴铃去劳烦你。你刚才几乎都没讲话,晴铃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雨洋沉默一会才回答:“没有,晴铃小姐说的就是。”
“晴铃是个善良的女孩,但常常也很任性。”纪仁说:“从小她要做什么,总是想尽办法达到。有时我们都很讶异,她长在父兄权威重的家庭,是怎么避开那些阻碍,完成她要的每一件事?”
“晴铃小姐很有毅力。”雨洋脑海浮现她的身影,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却担心她会惹出更大的风波。建彬不会轻易罢休的,或许还会闹回新竹,晴铃也绝不妥协。”纪仁说:“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不小心就可能发现自己在暴风圈之内。”
“邱先生,我要离开了。”雨洋乘机说。
“离开?但范老师呢,你不是需要照顾他吗?”纪仁很意外。
“我二哥好多了。本来我也只计画待到年底,现在警总方面放松监视,正好是机会,二哥也鼓励我早日脱离过去的阴影。”雨洋停一下又说:“我风风雨雨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来个暴风圈,还怕邱先生也弄了一身湿。”
纪仁想想,定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
“也好。不过很可惜,我真的很欣赏你,尤其我们都爱诗,很难得呀!绍远还打着如意算盘,未来想借重你的机械长才帮他去高雄扩展工厂,他就可以多在台北陪老婆,这下他可真要扼腕了!”
雨洋感到汨泪的温暖,是艰困险阻人生中少有的,珍贵无比。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以欺瞒之心,将自己的不祥和妄念,带入对他有恩的邱家。
表指清晨六点,黑蒙蒙的,东方的天空像一条翻不了身的鱼,不见肚白。
他也两日不见晴铃了,自从小镇那一夜。
说是请假回新竹。才明白,他有多期盼厚重的窗帘掀起,那清脆的叫喊,那盈盈的笑脸,那黑暗中的一盏灯,那细洁如雪的裸足,那为他流泪的眸子……
提着一袋行李,在封死的后窗前站一会,他走过了白千层,走出了榕树区。
永别了,无情最好。诗人说:
不要向我要影子
怕我心上的剑,也会刺穿妳
第五章
无情比较好,多情痛苦多。
晴铃坐在宿舍后窗台,面向荒僻的院落。又是春天季节了,杜鹃花开得红粉灿烂,一朵朵风中摇曳,似在向高矗的白千层诉情。
白千层呢,年年新皮旧皮披挂,恋恋不去的沧桑,像满怀心事的流浪者,有人叫它“相思仔”,又为谁相思呢?
雨洋不告而别五个月了,恰恰是他们相识时间的一半,真正相聚短如一瞬,分离却如此长。她轻抚身上蓝色浮暗花的圆裙,是和雨洋吃水饺那次穿的,还沾着那日的味道。知道他对蓝最敏感,其次是白,雨洋不曾明说,当心心念念一个人时,自然就会有类似的灵犀。
牢狱是原因吧!阴暗之地看不到天空,就害怕明亮刺眼的颜色。最初他总是闪避,慢慢习惯了、接受了,甚至有些愉悦,最后还是离开,如来时一样突然。
现在她已迷惘混淆,所有的心念是否皆魔障式的自作多情呢?
记得小镇归来她请假回新竹,确定大哥没有胡乱告状之后再返台北,发现人去屋已空,怔愣了好一会,直觉是因为她才迫使雨洋离职的。
“与妳无关,不都说清楚是误会吗?”纪仁说:“雨洋离开是早计画好的,他在永恩当司机本来就是暂时的工作,现在他堂哥好多了,他也放心走了。”
那么巧?她才不信!晴铃不好辩驳,只有问:“他去哪里?”
“不晓得,他没有提。”纪仁回答。
接着,她又冒寒天细雨到范老师家打听消息,以手中的《零雨集》为借口。
“奇怪,他怎么会忘了带走呢?”咸柏明显的纳闷,但很客气:“我目前还没有他的住址,妳先放在我这里,我会寄给他。”
当然不行!那岂不连最后的联系都断了?晴铃迅速转动念头说:
“不!我也还没有看完,等小范先生联络了,我再亲自寄还,顺便向他道谢。”
结果,据说雨洋一直居无定所,因此她也从未拿到住址。
她很肯定范老师隐瞒实情,如同其它人一样,想在她和雨洋之间放个高高的屏障,横阻一切他们可能接触的机会。这样的天涯茫茫无计可施,她一个年轻女子又能如何?有时她气得哭,更多时候恨起雨洋来,男子汉大丈夫要走也光明磊落走,又何必偷偷摸摸呢?
总之,她没有如众人期望般逐渐淡忘与雨洋的那段插曲,反而愈压抑愈回弹,情绪滚雪球般累积。上星期的一次探访中终于受不了,她对咸柏说:
“范老师,请不要再骗我了!你和雨洋感情最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只不过要还书而已,有这么难吗?”
“只是还书吗?”咸柏变得严肃。“陈小姐,妳到底对雨洋了解多少?”
“很多,很多。”她一件件说:“包括他坐过四年牢,大学时代与自由主义一派走得很近,你们军中十兄弟和叛逃的事,还有他爱吃的蕃薯汤圆、抽丝粉……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是太多了!咸柏听了吓一大跳,雨洋八成在狱中太久了,一点女人柔情就上崩瓦解,几乎把整颗心掏出来到丧失理智的边缘,难怪要走得如此匆忙狼狈,不是三番两次警告过他吗?
这几个月来,他们往返的信件中从未提及晴铃,表示雨洋特意的遗忘;唯这姑娘仍痴心采问,咸柏觉得有必须做些什么来彻底绝断,于是说:
“陈小姐,妳是个好女孩,美丽又善良,是雨洋太混蛋,根本配不上妳,连普通朋友的资格都不够!”
“他不混蛋,他是可怜。”晴铃说。
“可怜?哼!那孩子又拿这招来骗小姐的眼泪,这不是第一次了。”咸柏故意冷笑说:“他以前在军中就凭一张俊脸和一点文采,常有女性慕名写信而来。大学更不得了,女生们就为了他写的几首狗屁不通的诗,迷得颠三倒四,找上门来争风吃醋--陈小姐,不要被雨洋忧郁小生的外表骗了,他是个无情的人,可以坏到没心没肝,任何女人跟他都会倒霉的。”
无情?雨洋自己也说过,要懂得无情……晴铃不为所动,应着:
“我不明白,雨洋是你的亲堂弟,那么敬重你,你为什么老要说他坏话呢?”
咸柏一时语塞,但毕竟姜是老的辣,很快便接上说:
“我说的不是坏话,而是诚恳的内心话。对男人,雨洋绝对是好兄弟,两肋插刀讲义气;但对女人,他就有害无益了,每回招惹小姐一颗心挂在他身上就跑人,自私又薄幸,标准的浪子。”
即使不愿相信这些话,也如针般刺痛在心上,意思是,她陈晴铃也不过是被雨洋迷惑的傻女孩之一吗?
“陈小姐,妳有个幸福的家庭,又有远大的前程,就忘掉我家那不成材的雨洋吧!”咸柏见她垂头丧气,几分不忍,又不得不说。
“范老师,你其实不必说这么多,我不是那些女人。”晴铃紧捏手绢,强忍镇静。“我和雨洋只是单纯的朋友,我想还书,想知道他在哪儿,没有其它了。”
“我承认雨洋有写信给我。”她不死心,咸柏再下重药:“但他在信上从没写过一句关于妳或那本书的事,我想他是不记得了,也不希望妳去找他。正如我说的,他是无情的人,既然离开了就不再回头,准备过全新的生活。这样的个性,我也莫可奈何。”
若能无情,也就无心,两方快刀斩断,各自遗忘……这也是雨洋说过的话,他真会如此绝情寡义吗?
那天,晴铃走出范老师家门,躲到巷尾的小树林痛哭一场。
她是不该苦苦陷于这半自虐的执着,但每每面对他住过的屋子、走过的院落,就感觉他的落寞孤独深深笼罩她的心;风是一声声呼唤,叶是一阵阵低吟,将她寸寸包围在属于他的记忆中,不管春花秋月,或年华已老。
是魔障吗?整个人沮丧消沉,就想翻天覆地非找到他不可,不甘心他如泡沫般在人间蒸发掉!
自作多情也克制不住,她已不能再回到未认识他之前的她,因为心沾染了太多的他,重量都不同了,只觉沉甸甸的难以负荷,又似有人紧抓不放般疼痛。
她嘴里哀伤地哼起“痴痴的等”的一段:
也曾听到走近的足声
撩起我多少兴奋
也曾低呼你的名字
盼着你向我飞奔
看清楚掠过的影子
才知道是一个陌生的人(曲:王福龄/词:陶秦)
是“蓝与黑”电影的主题曲,她曾经迷过这首歌的弦律,却不懂其中的爱恨感受,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成为故事中人。
她多情,她有心,她又想哭了。
《零雨集》在手上摩挲又摩挲,里面的诗都会背了,一会儿贴在心上颊边,一会儿又哭又笑。
“叩、叩、叩”敲三下,晴铃由窗台下来,理理衣裙去开门。
旭萱首先冲进来,扬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叫:“拿到照片了!”
跟在后面的是敏贞,生完老二后一度瘦弱的身体丰腴起来,面色好多了,说:
“我知道还有一个小时雅惠才来,但萱萱已经等不及献宝了。”
纸袋内装着放大彩洗的照片,一张是绍远,敏贞和两个女儿的全家福,大家脸上都挂着快乐的笑容,在青山绿水布景的陪衬下呈现一幅人间美满图。
另一张则是晴铃和旭萱的合照,大人眼神秀媚,发丝柔柔卷到肩,身穿特别剪裁的短袖淡蓝细花洋装,系一条葱白织金的进口纱巾,裙襬垂以优美的弧度坐着;小孩清灵可爱,长辫子扎成两个圈圈,身上是蕾丝和金扣的粉红小淑女套装,还懂得抿住嘴笑,不让缺了两颗的牙齿露出来。
“老板说也要像敏敏一样,把我们两个的放在玻璃窗里。”旭萱兴奋说。
“不行!小朋友可以,我不可以。”晴铃说。
“是呀,照这么美,到时候引来一堆媒人,说不定还有星探,妳就麻烦了!”敏贞笑着说。
“别取笑我!我是说真的,卫生所工作常在外面跑,最好少招摇,不然就做不下去了。”晴铃安慰小女孩:“萱萱,对不起喔,下次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