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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喔,下次阿姨再带妳一个人去独照,保证叫老板放在橱窗里。”
她们又继续研究色彩,敏贞说:“老板的技术有进步了,我最难抓色的粉藕套装没有差太多,倒是腮帮和嘴唇太红了,害绍远以为我又有低烧症状。”
低烧一直是敏贞产后的问题。晴铃摸摸表姊的额头说:
“体温很正常啦!只要妳少去碰那些成衣布料就好,妳偏又不听。。”
“那是我的兴趣,而且人也闲不下来。”敏贞说:“我现在都尽量带口罩,家里的货都移到君琇以前的旧公寓。最主要的,我不能停,否则中段、内巷很多主妇就少了赚外快的机会了。”
“客厅即工厂”是政府拼经济的口号。在敏贞的筹策下,家族成衣企业“合祥”也投入低收入户的代工计画,每天都有人来取半成品的衣服,回去绣花、钉扣、缝图案、剪线头、系卷标,一毛毛累积起来贴补家用。
敏贞做得起劲,旁人虽担心她的身体,却也了解她坚持的脾气,只防她太累。
旭萱说要放照片的镜框,晴铃翻箱倒柜找着。
注意到开启的窗台,枕头旁的诗集,还有微肿的双眼,敏贞明白表妹又在伤心了。那个范雨洋,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都是小孩放风筝时,但印象已经够深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那张轮廓清俊的外省人脸孔、矫健的身姿,与孩子互动中的几分细心,刚中带柔,不太容易让人忘掉。
直到去年冬天范雨洋离职后,晴铃忍不住向她哭诉,她再向绍远打探,才发现那复杂的男子竟在众人不知的情况下,和晴铃有了牵扯。
她第一个反应,也是全家族会有的反应,就是极力的否决,晴铃怎么可以和这来历不明的危险份子在一起呢?光是坐牢这一点,就教人不能接受了!
范雨洋走得对,他一定也了解事情不能再发展下去吧!但这半年来,晴铃像着魔般无法恢复,情字太磨人,敏贞也下再说她,只待时间来冲淡这份痛苦了。
晴铃见表姊在翻《零雨集》,又有满腹的话,于是让旭萱自己搜百宝箱,坐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我就猜到呢!雨洋就是“雁天”,这本书里的诗都是雨洋写的。”
“妳怎么知道的?”敏贞问。
“前阵子我去找范老师……他说雨洋很有文采,写了很多诗,常有人慕名来找雨洋。”晴铃眸子亮亮的。“这不就对上了吗?他是一个诗人呢……”
“妳又去找范老师?他又说什么让妳哭了?”敏贞皱眉,她比较在乎这个。
“我……他说雨洋有来信。”晴铃的眼神淡下去。“但从来没有提过我,像完全忘记我这个人了……他又说,迷过雨洋的女孩子很多,雨洋总是无情对待。敏贞姊,我真的只是那些女孩之一,看起来很笨很傻吗?”
瞬间,敏贞有股忿怒,范老师怎能如此伤害年轻女子的心呢?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是好意要断念不得不用重话,便叹口气说:
“那个乐观自信的阿铃哪里去了?记得妳小时候最爱笑,也最有主见,想做什么就勇往直前,学业工作没有人阻止得了妳,怎么今天为一个男人就失神失志?这根本不是妳,范雨洋一点都不值得妳这样轻贬自己。好希望那个每天都笑嘻嘻的晴铃快回来呀!”
“我也不是失神失志,只是……好恨这不明的状况,至少再面对面一次,把一切说清楚,想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是特殊的?还仅仅是一般女孩而已?”晴铃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我对他的感觉很特别,不曾有过的,没有一个男人让我那么想去亲近、想去了解他的心……妳说,他把诗集留给我,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阿铃--”敏贞怕她那执迷不悟的样子。
“敏贞姊,妳和姊夫那么相爱,这就是爱情,对不对?”晴铃问。
敏贞好一会才说:“爱错人也是很痛苦的,妳真的没办法去爱汪启棠吗?”
“没办法,启棠和我大哥实在太像了,我一眼就看穿他,很难有异样的感觉。”晴铃无奈说:“以前走在一起吵吵闹闹的也还好,但自从认识雨洋后,才明白这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又一阵沉默,敏贞说:
“站在亲人的立场,我很想叫妳放弃范雨洋,因为妳即使爱他,他也不一定是能带给妳幸福的人。我自己感情方面也没有处理得很好,只能告诉妳,姻缘,不是妳的,强求不来;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
晴铃思考这段话,又多了几分迷惑,正想开口,敲门声响起。
旭萱抢先去开门,一个七、八岁有齐眉刘海的小女孩走进来,接着是卫生所同事林雅惠,她已调职,全家回赤溪,今天是来告别的。
“看妳眉开眼笑的,东西大概都打包好了吧?”敏贞问。
“终于都送上货车了,就剩下我们四大件行李,明天一早出发。”雅惠开自己一家四口的玩笑,又弯腰逗旭萱:“以后妳要找我家荣美玩,就得自己学搭火车到赤溪喽!”
“荣美也可以搭火车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鬼灵精!”雅惠笑着摸摸她的头,看两个小女生玩在一块了,又说:“真要离开了,还挺舍不得,毕竟台北也住六年了,荣轩还是在永恩生的呢!”
“没错,雅惠姐爱热闹,只怕到时捱不住乡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铃换一张笑脸,已不见方才的愁苦。“听说乡下的探访不太容易,还要爬山涉水,卫生所一人当好几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过啦!这时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没有人像我们笨得回乡下的。”雅惠说:“但我家老郑就放不开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过世后轮到他守,现在就每天跟荣轩念,说总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来!”
赤溪大宅是一栋融合着泉州中国式和荷兰欧洲式的古雅建筑,原为郑家几代祖先的基业,日本人来后看中其华丽,强行征租,郑家子孙被驱散到附近的山镇另居。
本以为台湾光复后可以索回,没想到自称同胞的外省官员继续霸占,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为郑家的一段伤痛。
“荣轩才六岁,哪听得懂这些?”敏贞说。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郑家人都散了,以后看到大宅还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惨哪!”雅惠说:“唉!以前日本人还会付租金、发谢状给我们,外省人是经过大门还放狗乱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铃说。
“妳忘了我们赤溪的一句话吗?”雅惠看她一眼说:“女儿嫁给外省人,不如嫁给猪和狗!”
才经情绪的低潮,又来这么强烈的措辞,怕晴铃受不了,敏贞忙转移话题到两个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铃再装不出笑脸了。类似的不满言论,在家族长辈中隐隐有闻,此刻经雅惠不避讳的直言,听起来还真骇然惊心呢!
的确,他们陈家内聚力强,几代嫁娶都只限于本省人;黄家亦是,就哲彦舅舅二十年前带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这真是身不由己的爱情,她将是陈黄两家第一个爱上外省人的女孩,无前例可循的,她该怎么做呢?
就好象在亲友中放了一枚炸弹,引爆的结果将不堪设想。
她有勇气首当其冲,去做那或许会粉身碎骨的炮灰吗?
一只癞皮狗凑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闪烁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却呜呜跳开,原来是燃烫的烟屁股。呜……一个老烟枪是没有搞头的,牠悻悻走开。
“抽什么抽?你要熏死我,还是熏死自己?”咸柏过来打掉雨洋手中的烟。
他们正站在内巷赵家前。
天气转暖,地底穿过的大水沟又开始虫菌蚊蝇孳长,渗入腐败的臭味。
咸柏有点难受,却又不得不来,因为赵良耕气喘病发死于外保就医途中,他们刚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凑点钱请来道士念经。
屋内屋外零零散散站着同袍故交,哀悼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断叹息说。
道士经忏声停止,眼睛哭得红肿的秀平手抱女儿,在门口说:
“范先生请来一下,他们要问有关塔位的事情。”
是雨洋。得到赵良耕的死讯后,从监狱办手续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负责;这不是第一次做了,军中兄弟生生死死,在异乡无亲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还有人哭;最后死的,连送的人都没有了。
咸柏望着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气又心疼。当小赵的骨灰捧到,也是分开六个月来他初次看到雨洋,吓了一大跳,去年养出的肉全部消失,气色惨淡不比刚出狱时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咸柏板着脸孔问。
“偶尔。”他说。
“怎么会?荣光不是让你管理矿场的机器吗?”咸柏说。
马荣光是他们十兄弟中的老五,离开军队后,就避居北部山区挖矿。由于他豪爽海派的个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头,一处处迁徙,几乎挖遍了所有的矿区。后来透过老大何禹的政商关系,和某矿主拉上线,当上有主管权和股份权的监督,才固定在一个矿场。
有了事业,马荣光没闲着立刻娶了镇上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成家,如今是一个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陆正霄宝岛安居乐业的那一群。
“坑内也有机器,得下去维修。”雨洋说。
“我看你那样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咸柏说:“等我能旅行了,第一个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帐!”
“找五哥没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决定。”雨洋说。
坑里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蓝天空,就不会想不该想的人。
“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就这么爱待在地底?”咸柏无奈说:“那当初就别念大学,跟老五上山去,也不会惹出左派这档祸事。你呀,唉!”
真是个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矿、抽烟、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杀吗?信上看来一切都很好,本人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个环节出差错了?
他咳了两声,想移到不会太阴的有阳光处,远远转角一个白色身影靠近。
见鬼了!顾不得喘,他冲进赵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说:
“快!快躲起来!”
这一目了然的狭小空间,能藏身的只有帘布后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节,堂兄弟俩挤了进去。
道士一脸不解,秀平有几分明白,冷静面对刚跨入门的晴铃。
“赵太太请节哀呀。”晴铃悲伤地说:“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心里想到就难过。可惜日本买来的药,仍没办法救他一命。”
“那种环境,仙丹灵药也没有用。”秀平眼又湿了。“不甘愿呀,明明没有通匪,死还挂个匪谍名……早知也不必报什么户口了……”
晴铃眼红鼻酸地拥拥她的肩,虔心点燃香,完全没察觉布帘后的异状。
在简易的灵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绢裹着的信封说:
“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在最后为赵先生做点些什么。”
“谢谢……”秀平哽咽说。这时她怀里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乱动。
晴铃看了立刻说:“妳这儿人来人往的,有个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带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顾,晚上再送回来。”
敏敏已经两岁,懂得一些人语,听到晴铃要带她走,高兴地采过身子来。
“不会麻烦院长太太呀?”秀平说。
“不会。”晴铃说。
她将幼儿小藤椅绑在脚踏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