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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正合你们的心意吗?”晴铃依然快乐。
她提着行李走到那排水泥方型屋,猜其中一间有家庭计画宣传海报的是卫生所,以小门相通的隔壁房子像私人诊所,后来才知道这里的主任是由小镇唯一的医生兼职的。
白发夹杂五十来岁的林医师看见晴铃,愣了一下说:“妳是新来的护士?”
“请多多指教。”晴铃鞠个躬,笑容可掬地递上履历资料。
“妳比我想的……年轻。”意思是有点娇气,林医师翻着报到文件说:“矿区的工作很辛苦哦,常要走很远的山路,脚力要很好;挖煤的工人很粗野,爱讲粗话,常有意外,急救是随时随地的;偶尔还要替人接生,设备比都市差多了。”
“我知道。”她保持微笑。
“我们这儿人手极缺乏,除了矿区之外,还要到小学支持。必要时,甚至要带头帮邻里打扫、消毒、通水沟,反正三头六臂、任劳任怨就是了。”林医师又说。
“我都会。”她信心十足说。
林医师的双眼由老花眼镜上,越过她,看向她背后的建彬,半带幽默说:
“妳没有感情上的问题吧?”
意思是恋爱失败受刺激,才跑到山里来吗?晴铃犹豫了几秒,摇摇头。
“与我无关哦,我是她哥哥!”建彬同时澄清,大家都笑了。
参观其间,镇上孩子也一同穿堂入室凑热闹,充份显示此地人情的朴实善良。
晴铃分派的地点在矿场内,还需再坐一趟车,有人去叫杂货店老板的女婿。
一个身材壮硕理着平头的中年男子,由街那头跑来,大嗓门说:“哇!漂亮小姐哩!欢迎,欢迎!我叫马荣光,矿场监督,待会就不嫌弃坐我的发财车吧!”
明显的外省口音,晴铃顿时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他一定认识雨洋的。
行李搬上马荣光的小货车后,建彬说:“晴铃,妳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她看着大哥,眸子里满是难言的歉意。他大概早已忘记雨洋这个人了吧?更不会想到她今天是为雨洋而来的;如果能看透她的心,必死活也要拖她回去吧!
但她必须留下,来这儿是寻找,关于她人生的……另一条路。
“早班出来了,换午班入坑!”有人喊。
用粗木铁架撑起的黑漆漆坑道,装满煤块石块的小台车排列而出,监督和工头准备秤重来计算工资,搬运和选煤的小工也在一旁,等着做接下来的处理步骤。
已在坑底八个小时的采煤工人,全身黑得只看到一双眼睛。他们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都没穿,因为坑里温度高达摄氏三十五、六度以上,一进去就热得汗流浃背,不时需要冲水降温。
终于再见天日,有人用力咳出积在鼻喉的尘粉,有人喝水吐痰,有人深吸新鲜的空气,有人抹把脸估算着休息一会再来做晚班。
下午两点钟,每次出坑,雨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他抬头仰望天空,总是惊讶那颜色,怎么会如此碧蓝呢??有时不禁怀疑,他下坑是为了自虐式的黑暗,还是为了熬八小时后这逼人耳目的昏眩?
“就猜你又下去了!”马荣光拍他的背说:“吴厂长等你修机器,一天都找不到人,哇哇叫哩!”
吴厂长是管洗煤厂的,雨洋说:“我一会儿就去。”
“真拿你没办法!轻松活不做,专抢累活干。”马荣光无奈说。
“地底的机器维修比较重要,稍有差错就是人命;地面上的,不过耽误一点运煤的时间而已。”雨洋淡淡说。
等秤重都没有纠纷后,他们这一组十几个外省兄弟一块往公共浴场走,想浑身上下冲个干净。
乌黑黑的人进去,出来了才看清楚手脚眉目。马荣光在外面堵着说:
“先别走!今天要做体检,是保险公司要求的,下去的人不能在矿区工作。”
“操!检啥检,累毙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埋怨声此起彼落。
“妈呀,又要在杨贵妃面前脱衣服吗?”几个人怪叫。
杨贵妃原名杨桂枝,是吴厂长的太太,在保健室当护士,人倒不胖只是嗓门粗,生活大小诸事皆管,颇有母仪矿场之势,他们干脆封她为贵妃。
“可不可以不要?”有人假装发抖说:“我好怕她呀--”
“别逗了!”马荣光也忍不住笑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保健室来了一位年轻又漂亮的新护士,我昨天载她回来,就自己抢着先体检啦!”
“真的?”有人说:“那咱们衣服也甭穿了,就直接去呀!”
一行人兴奋哄闹地穿过跨河的桥,爬一段坡路来到保健室。
经过福利社时,有个白衣花裙的女孩跑出来,先叫马荣光一声姊夫,再拿一包香烟给雨洋,有点害羞说:“这是你要的,货刚送到。”
“咦,不公平哟,我们怎么没有呢?”光棍们绝不放弃捉弄的机会。
“只有他预订呀!”女孩子凶回去说。
雨洋不曾预订香烟,只不过几天前烟瘾犯了,去问一次而已。
马荣光一直想把小姨子和他凑成对,雨洋表示没有成家的意思后,就减少到马家走动,也尽量不去福利社,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也不好辩解什么,他只有把香烟放入裤子口袋,免得愈抹愈黑。
保健室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职员摆了桌子唱名登记,并要大家先脱掉上衣。
兄弟们争着想看新护士,雨洋便被挤到最后。
长长一条人龙由屋外排至屋内,杨桂枝负责量身高体重,晴铃量脉搏血压,林医师做耳鼻喉和胸腔听诊的检查。矿工们最怕吸人大量尘粉所引起的煤肺症,一旦胸部出现问题,就要立刻停止工作。
在外面还嘻闹胡扯的工人,进到室内都安静了,原因之一是看到了晴铃。
新护士很年轻漂亮没有错,但他们原本期望的是可爱的乡村小姑娘,这位小姐太……都市了,即使带着亲切的笑容,一下子不习惯,竞没有人敢开玩笑。
晴铃自昨晚在员工册子里找到雨洋的名字后,就极力克制兴奋的情绪。
一个多月的调职申请,也曾想过这期间万一他离开矿区,岂不是什么都白费了?但她偏就有某种痴意的执着,相信爱情灵犀一点通,蒙着眼去赌,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点名声传来。
她神经更紧绷了。发现她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秒针一格格走,人一个个前进,雨洋赤膊着上身踏入这木造的保健室。
当他抬起头看见晴铃时,眸子是惊愕的愣直,说是撞到鬼也不为过,四周声音遁去,只剩墙上的圆钟细微滴答,悸栗爬上肌肤的每一寸。
现在是大白天,众兄弟为证,不会是作梦……那么,是他神智不清疯了吗?或者,仅仅是一个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会复制同样的反应和感觉呀!
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再张开,日光皎皎,她并没有消失,还对他露出那带着浅窝的特有微笑,久违了,久违了……
雨洋瘦了,苍白无神,脸更见骨,嘴角眼尾的纹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样,也说不上哪个更显不健康的疲态,直觉他这半年并不好,恐怕都不曾快乐笑过。
但无论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内巷初遇时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时缘聚的喜悦,瞬间统统都回来了!
世上没有一个人,只除了雨洋,能让她一眼就好想亲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贫、是好是坏,她只想奔入他怀中,喁喁细诉那似历了几生几世的满满心情;能如此喜欢一个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觉呀!
晴铃这一刻更觉得自己没有来错,众里寻他,终于寻到了……
轮到雨洋站上体重器。
“又没长半斤肉!”杨桂枝记着刻度。“听说你最近都不到老马家吃饭了,难怪会营养不良,到我家吃饭也可以呀!”
“贵妃娘娘,妳干嘛只关心他,不关心我们?我们也是人哪!”门口兄弟出声抗议,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来。
“贵你的头啦!你们每个吃得肥腻腻的,需要的是节食,免得工寮门都塞不进去。”杨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这样,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们抢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这个请那个的,吃得可比我们好哇!”兄弟们说。
两方你来我往斗嘴的时候,雨洋静静地走到晴铃桌子前面。
他眼睛并没有看她,她彷佛才明白般,面对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护士呀,见过的男人躯体不知凡几,早就职业化了;但此刻,那瘦却精壮的男性胸臂距离如此之近,散发的体热不断触及敏锐的神经,她的脸慢慢由耳根红起来。
量脉搏时,她手指轻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乱得根本测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写个标准数字;量血压时,更是手忙脚乱,束带绑几次才成功。
雨洋毕竟不是一般男人,是会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种反应的特殊男人--她颊泛桃红,看他额头也渗汗珠,才稍微好过些,不止她一个人紧张呢!
因为这种种情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雨洋已转到林医师那儿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会,看到他后裤袋插一包香烟,晴铃脱口而出:
“怎么又抽烟呢?矿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险群,应该禁烟的!”
更冲动地,她还走上前抽出香烟,等于没收,全场人惊呆住,都停止交谈。
众目睽睽下,晴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煤肺症会造成肺部纤维化,使呼吸困难,还可能转为致命的肺结核。大家每天凿坑采煤的,肺已处在很糟糕的环境了,怎能再抽烟加重它的负担呢?”
现场渐有几分尴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头看地,像在忍着笑,又像在专心找蚂蚁。
“矿区烟酒问题向来严重,生活苦闷嘛,以后妳会知道的。”林医师缓和气氛说:“现在杨小姐有妳帮忙,我们是该多办几场健康讲座。”
真窘,她完全没有要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针对雨洋而已,其中的复杂道不清;失常,都是因为他!
外省兄弟们全部检查完毕,一出保健室就叽叽喳喳讨论新的护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矿场难得的一朵花儿,但看起来比杨贵妃还凶,还没收香烟哩!”他们围着雨洋说:“小范,全新没拆的,得要回来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复正常。晴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但问有何用,她做事永远出人意表,问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头从汗衫里钻出来,似自言自语,又似答话。
“算了?不是烟瘾犯得受不了吗?”兄弟之一说:“若不敢要,咱们再去福利社找丽香小姐,她那儿还多着呢,肯定会再给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说的是真心话,一见到晴铃,那种抓不着又痛餍需要尼古丁填满的空虚感,蓦然间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药……
因为恍惚出神,走路向来拖在队伍尾巴的他,今天却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样子,是被新护士小姐煞到了吗?”
被拋在后面的兄弟们交头接耳,不禁怀疑刚才在保健室到底错过了什么?
夜雨横扫山区,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见星月,屋内不见五指;浓浓的黑暗,潮湿的气味,像她不再有阳光且奏着忧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从体检那日见到雨洋之后,已经七天了!
她以为雨洋会立刻找来,结果没有,日盼夜也盼,连个影子都没有。上山前,曾预测他的各种反应,期望会高兴和感动,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