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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了,自从体检那日见到雨洋之后,已经七天了!
她以为雨洋会立刻找来,结果没有,日盼夜也盼,连个影子都没有。上山前,曾预测他的各种反应,期望会高兴和感动,也有可能烦恼和不安,但绝没有一项是冷漠的“不闻不问”!
晴铃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许多顾虑和考量,也是这回设法要为他解开的,并寻求两人共同的未来。没想到他台北躲,矿场也躲;原以为矿场离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来员工多达数千个,只要他存心避开,根本寻不到人!
他为什么连说一句话都不肯呢?晴铃难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调的金坤来取癣药,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一位丽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说:
“丽香小姐是马哥的小姨子,对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烟酒,一定先给他,大伙都撮合着这两人结婚,亲上加亲,郎才女貌哩!”
从那刻起,她像由晴空万里的云天直直坠下,长久亢奋的心情顿然消失,本来是雾里看花的美,但雾散了,什么都一览无遗地争着显露出来……
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的。因为一直很笃定雨洋是她的,赌注也好,冒险也好,都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和默契是绝无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确定了,忆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旧的诗集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承诺、没有爱语、没有约定、没有表白、没有见证,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没有,就如同他这个人来去的虚幻飘渺。
而为了这虚幻飘渺,她不顾众人反对,提着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来……
丽香,丽香……这名字愈在脑里打转,她就愈往牛角尖钻,咸柏说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爱招惹女人的话,不断冒出来,扩散又回旋,比满山的风雨还大。
他自己不也说了无情和无心吗?为何不认真听?为何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可怜落魄,偏要为他动情和动心?真是吃错恋爱药,迷了心窍吗?
明天她得问清楚。此刻心紧紧摀着,双眼灼热刺痛,嘴唇几乎咬破,但她仍抱着小小希望,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痴念……
午后一点整,天色郁闷,昨夜的雨,早晨已蒸发掉,七月焚风扑面而来。
雨洋踽踽爬着坡路。昨天老乡金坤拿癣药回来,说林医师约他今天复检,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带工作。
距上次见晴铃已经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绞尽脑汁也不知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只能愈深入矿区,躲混在几千人之中。
没想到还是要到保健室,她会在吗?该怎么办呢?
屋内暗暗的,并不见有人,突然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转过头,是独自一个人的晴铃,秀眉微蹙,表情颇为严肃,并不带她惯有的笑容。
“我来找林医师的。”雨洋移开目光说。
“林医师人在镇上,他没有要你来--是我。”晴铃强调最后两个字。
八个月了,自从去年冬天的那个夜晚,不曾再面对面说话,她一时千念万绪窒塞胸口,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我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总算又开口。
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他哑着声说:“很巧呀,妳也到矿场。”
“不是巧,我知道你人在这里,是云朋从范老师那儿背来的地址。”她坦白直言,没有心情再迂回或隐瞒。“矿场需要护士,我就申请来了。”
“……又发挥南丁格尔的精神吗?”他语调更模糊,像喃喃自语。
不知怎地,听到“南丁格尔”四个字,晴铃胸口的压抑突然炸散,长久来的忧伤、挣扎、挂念、寻找,加上这几天的焦虑惶然,难道就只换来他这句话吗?
她好歹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已经不顾矜持到这个地步了,他身为昂然七尺男子,怎可如此畏首畏尾,缺乏担当呢?
“不是南丁格尔!”她激动地将《零雨集》递到他面前,自行翻到他写那两行字的一页,手指着说:“是你!我是为你这段话来的……蔚蓝之境,不属于黑暗之人……我想问明白是什么意思?”
书几乎顶到他胸口,累积的腾腾怒火延烧过来,他反射性地回答说:
“意思是……蔚蓝和黑暗不相属,我和妳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若我愿意把蔚蓝带来,驱走你的黑暗呢?”不是表诉,而是忿怒的质询。
“晴铃--”由于气氛太过紧绷,他们都没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顺溜得像已喊了千万次。“不可能的……妳应该回台北,那儿有妳的亲人朋友、工作前程,有妳的幸福未来……妳不属于这里……”
“你在赶我走吗?”她向前跨一步,他退后一步。
“如果妳是为我的什么话……到山上来……”他眼睛不看她。“那么,很抱歉,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人生一无所有,虚空而黑暗,不能给妳什么……妳留下来也是徒然。”
“那你为何把《零雨集》给我?我还你了,你又给我?”她再逼近。
“这……不过是一本诗集而已,雁天的诗,他早……死了。”他说。
一个“死”字太刺耳,晴铃气得把《零雨集》朝他身上丢去。
“你--雁天根本是你,又何必装神弄鬼,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你到底把诗集送给多少女人?又对多少女人说过这种话?”她心好痛,用力骂着说:“范老师说你没心没肝,标准的浪子,每到一地就招惹女人,骗了人家的感情就离开,然后永远忘记不再回头--所以,有军中的、大学的、台北的,现在到矿场又有矿场的女
人,对不对?”
雨洋节节后退,先是迷糊,但很快抓住她没头没尾的字句。二哥为了断牵念,是这样告诉她的吗?
虽然她句句重话,仍掩不住眼内的哀伤,最想的是拥她入怀,但又是最不能做的,不能因一时渴望而前功尽弃,他咬紧牙关,忍着不去否认。
“你说话呀!”他一径沉默,她更忿怒:“又何必去编扯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赶我走,就直接承认你有新的女朋友丽香小姐,我还更瞧得起你一些!”
丽香?雨洋也顿时明白她的反常举止,必是听到一些流言了。
他极力忍住澄清的冲动,让她误会吧!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阻止她的飞奔而来;已花了长长时间坚持,一旦放弃,将如堤坝决溃,他会紧抱住她,永不放手。
然后,下次的拆离,将是撕皮黏肉血流的痛,不像此刻还能全身而退。
他仍不辩不答地像块顽固臭石,晴铃心头愈寒,转为控诉说:
“范老师说你太混蛋,果然是真的!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的伎俩……到丽香小姐闺房的窗前和她月下谈心;也以诗人忧郁的眼神看她,送她哀愁的诗集,说着蕃薯汤圆、抽丝粉和你那些催人热泪的过去……让她喜欢上你……”
又不成声了!那段曾经最珍视的,结果只如尘土般轻贱,眼泪夺眶而出,不愿他看到她为他而哭,转身背对,肩膀颤抖着。
再忍一会就好了!雨洋突然感谢自己曾在狱中受过的非人待遇,疲劳轰炸的轮番审讯,几天几夜的不许合眼、无休无止的洗脑管训,那些逼至身心崩溃边缘的经历,让他能熬过任她误解的酷刑。
横竖他注定一生孤独,无家可归地流浪,从岛北走到岛南,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可以拖她入深渊,她必须留在幸福里……
他缓缓俯下身,拾起摔了内页、落散的《零雨集》。
“要懂无情,才会无心,各自遗忘,拥抱新的生活,也就是你快乐的方式,对不对?”她抽噎地再严批他。
“对不起……这就是我。”他低声说:“妳已经了解了,就快回台北吧!”
他承认了吗?她真是被这可恶的人欺骗感情,头壳坏了烂了糊了?
瞬间,晴铃有打人的冲动。对!打雨洋!就像以前在内巷中段看到的那些疯狂泼妇,抓他的头脸,搥他的胸臂--她死命扭按住自己的双手!
忽地,门外有拍敲声,问着:“护士小姐在吗?”
噢,有人来了,真糟糕,她可是泪痕交错的丑样呢!
门打开,进出脚步杂沓,她临时找个大口罩载上,掩住一脸的狼狈相。
再回头时,雨洋和《零雨集》都不在了,只有一位妇女抱着额头流血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嘴里感觉有咸咸的泪水,但她仍尽责地回到工作岗位上,准备洗伤口擦药。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呀?”虽然心好难受,仍不忘亲切。
“说呀,叫阿辉,今年四岁。”妈妈代替回答。
“是太顽皮了吗?”晴铃努力集中精神。
“我带他去坑外挑煤,他乱跑去撞到台车。”妈妈说。
“太危险了……不听老人家的话……”晴铃有点语无伦次了,上双氧水消毒很痛,阿辉挣扎大哭,她的泪珠竟也大滴落下,鼻音极重地说:“别哭呀!你哭,阿姨也要哭了,没关系……没关系呀,一下就好了……”
妈妈抱着一边抽泣一边吃健素糖的阿辉走出保健室时,还很纳闷,对那大热天戴口罩、和小孩哭成一团的陈小姐印象极深刻。她没生病吧?
走下坡路,要过桥时,山里闷隆传来一声雷响,可能要下西北雨了,她赶着回工寮收竹竿上晒的衣服,便把阿辉换背到背上,可以用跑的。
突然,桥底布满石块的河里有个人面孔朝下浮着。
夭寿呀!有人淹死了吗?都还没有中元鬼月,水鬼就出来找替死的吗?
她惊愣得忘记去喊人,蓦地,那“死尸”又哗得动起来,她直直尖叫。
“死尸”闻声往桥上看--喔,那张脸,原来是刚刚在保健室才碰到的机械师父小范先生。吓死人了,起码去掉三魂,她无力地挥挥手。
雨洋点个头,又把脸埋进水里,沉浸着,到最后一刻无法呼吸,脑中挤除晴铃所有的爱和痛苦;到再承载不了,吞噬一切他想对晴铃说的真心话。
一次又一次,直到远山飘洒来了急雨,他命中注定的滂沱大雨。
福利社是一栋连着办公室的水泥建筑,本来和工寮、坑道、洗煤厂,都是晴铃小心避开的地方,因为皆和雨洋有关。但她今天决定挑战自己,亲自来买新床单,勇敢面对雨洋的新女朋友。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有回台北,依然留在矿区。
她确实是为了追寻爱情而来的,但爱情失败时,并未像一股女孩子哭哭啼啼地离开,反而更认真工作,而不是才来几天就跑下山教人嘲笑。
白天她非常忙碌,为了快点适应新环境,跟着杨桂枝到处跑,也才明白眼前的矿场只是小范围;真正辛苦的是散布在附近山村小镇的当地居民,他们占矿工人数的一半以上,有人每天要走一、两小时山路上工,就可知护士家访的困难度了。
晚上回到保健室后面的宿舍,常累得什么都无法做,只剩下挂蚊帐的力气;想哭的话,泪未流下第二行,就深深沉入梦乡。
她愈来愈佩服自己,觉得可以完全独立,到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没有雨洋,下山后也不打算嫁给启棠,过着没有男人的单身生活,人生会自由快乐多了!
憋气从一数到十,准备好了,她走进福利社,很快看到在柜台后的丽香小姐。
嗯,长得很秀气,据说有一半以出美女闻名的泰雅族血统,说话温温柔柔的。
晴铃也面带笑容,和她闲聊几句。可是呀,雨洋和她交往的想象画面不断浮现在脑海,立刻又心如刀割,拿了床单,差点哭着跑出来。
她在宿舍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