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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哭着跑出来。
她在宿舍呆呆坐了很久,感觉心口的伤不断流出血来,怎么还那么痛呢……
“晴铃!我要去工寮一趟,妳到保健室来坐镇吧!”桂枝在外面喊。
她用脸盆的水按按眼睛,走去开门。
“怎么哭了?”桂枝见她目眶红红说:“是不是又想家了?”
这是晴铃最近气色差时,常用的借口。她胡乱摇头,转移话题说:
“看!我买的新床单,雏菊边的,我想当它是现成布料,车成窗帘和桌巾。”
“妳很会挑哦,我有裁缝机,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摊开床单量着。
晴铃心事太沉重,总想找人倾诉,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压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溃的感觉,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两句说:
“我在福利社看到丽香小姐,很漂亮呀!桂枝姐……妳觉得她和小范,就是马哥那个结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谁和小范?”桂枝一会才弄懂。“丽香吗?是谁说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说小范和丽香很好,马哥希望他们结婚吗?”晴铃说。
“喔,那件事呀!马哥以前是有这意思啦,拼命要做媒,但小范没兴趣,还从此不敢上马家吃饭呢。”桂枝又说:“现在这些话可不能再乱传了,丽香正和隔村村长的儿子讲亲事,人家会来打听的,别去害了丽香。”
碰!彷佛地球转个大圈,晴铃突然又由地底弹到天空,本来铅重的身子一下如鸟羽般轻盈,眼前景色翻转,一秒数变,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没兴趣?不敢上马家吃饭?丽香讲亲事的对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为什么表现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谎言骗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吗?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没有真的一时冲动气回家!
桂枝这一揭穿,也将晴铃过去十几天辛苦筑起的自我疗伤和保护城堡,无论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铜的、铁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间,忘了单身生活的决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乐了,那颗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迹似的恢复原状!
“……我得到工寮送药。”桂枝的话终于又进入意识。
“什么?工寮吗?我去!”晴铃主动说。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应,拿了药就跑下长坡路,脚不着地像要飞起来,还能听到翅膀啪啪响的声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近午日头颇为毒烈,晴铃到桥边时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初次到工寮的这一头,远远看是好几长排的铁皮屋,空间狭窄,有临时住所的拼凑和简陋,远不如职员宿舍的整齐宽敞。
原本苍翠的森林到这儿也光凸不毛,可能和养鸡鹅、垦地、砍伐有关。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妇人们带着小孙子。
晴铃送完药,又试问雨洋的住处。
“在单身工寮那里。”老妇人们纷纷指着,并叫一个较大的男孩带路。
单身汉的居所又更不讲究了,屋内连隔间都没有,上下两排大通铺,地面凹凸不平,墙壁条条裂缝,充满霉腐和臭汗味,几只苍蝇嗡嗡绕着。
男孩往里面跑,拍拍左下铺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线最佳、最干净的部份。
“谢谢你。”晴铃摸摸他的头,并给他口袋里随时会预备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样,并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脏乱,说是军队严格训练的。
彷佛跑到终点的人,力气用尽,她双腿发软,先坐在他床上,彷佛能闻到他的味道;手轻轻摸着,彷佛能触及到他。
枕头下有东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过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页,有人用浆糊和针线费心修补过,她鼻酸眼湿了,这宝贝可差点被她毁掉呢!
不舍离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却发现床板上有刀刻的几个字。靠近细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无情更苦”,还有一个小小的“晴”……泪水迸了出来,这个憨人喔!
明明心里是在乎她、喜欢她的,为何偏偏要讲“无心无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绕,都系挂不住,只辛苦地绕成一个零……到底什么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虚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复摩挲那些字,还不够,人干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过的每一寸,想象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觉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缝筛进的几丝阳光舞着细尘,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时此地,忘了身在何处。
突然上铺有人咳嗽,一个男人的头俯望下来,张大眼诧声说:
“是谁呀……啊,是护士小姐……呀,陈小姐……”
不晓得谁比较尴尬,她惊跳起来,头去撞到床架,痛也来不及叫,问:
“你……怎么没去上工呢?”
“感冒发烧了,昨天还去拿药,陈小姐忘记了吗?”那人依然目瞪口呆。
印象很模糊,姓名也不知道,重点是刚才那一幕,他看了多少?
“呃,我来送药给范雨洋的……”但没有药,只有几包糖,理由不成,她又慌张说:“呃,范雨洋要复检,我来通知他……”
那人会相信吗?哪有三番两次复检,来通知又随便躺在男人床上的?
有没有可能他吃药睡昏了,什么都没看清,以为在作梦?
但如果看清了,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孩?又会如何告诉雨洋呢?
晴铃火烧脸颊肩脖般,冷静不了,心愈慌人愈乱,只有狼狈地逃离工寮区。
雨洋靠在晴铃宿舍的门外,她不在,他等着。
半圆的月亮在两个屋檐间凝视他,已经好几晚了,似不停跟踪的窥探者。
十几天来,他试着离开,行囊都带齐,沿着河又跨过山到别的矿区,打算一去不复返;但往往做不到几天,又情不自禁地回到这里来,是为了谁?
只有月亮知道,每夜对望,嘲弄他那可怜又可笑的心事。
今天才进工寮,他那群兄弟们已经七嘴八舌大肆哄闹和渲染,说护士小姐躺在他床上的事,使他不得不承认晴铃是他的女朋友,以保护她的名誉。
从那时起,他脑里装不下别的东西,内心的声音反复说:
唉!晴铃,妳又闯祸了!怎么不回台北呢?怎么又卷起一次比一次强的漩涡呢?
我可努力试了又试呀,再也没有抗拒的力量了!
遇到妳,我就像火柴棒筑成的人,不碰没事;一碰,即使是轻轻的,也会全盘皆倒。
禁忌的世界,太平之世,有碧空丽日花草蝴蝶,有静谧长巷寻常人家,对滂沱大雨中来的我是多么大的诱惑,妳明白吗?我们只有共沉沦了……
八点多,在桂枝家吃饭和做窗帘的晴铃,踏着月色归来。
一见到雨洋,她忐忑下安的心一下跳到最高点,咚、咚、咚--他甚至等不到明天,是不是早上工寮的事已传遍整个矿区?在她背后早已人言鼎沸了?
没错,以飓风速度传着,人人皆知,只好说他正在追求她,非来找她不可了。
对呀,这是唯一的方法,否则这护士还有脸见人吗?相爱,已不能再否认了。
他向她走近,她再不顾一切,飞奔入他怀中,紧紧相拥,从许久以前就好想做的;不再顽抗,是多么轻松快乐的事呀!
失去重力,急速下降,坠到无分你我,最缠绵最畅漓的爱恋中!
“没办法了,对不对?老天爷也要我们在一起……”她凝望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爷的意思……”他轻抚她的脸,不再掩藏深情。“我一生都摸不透祂,祂从来没有给我一个指示或方向,任我无望地飘荡,直到遇见了妳,才终于有了话语--祂说,要晴铃幸福。”
“我也要你幸福呀,有你在,我就幸福!”她哽咽了。
雨洋由裤后口袋拿出那本《零雨集》,她涂过、他写过的;她摔过、他补过的,他们唯有的爱情印记,放在她手中说:
“我从没有把诗集送给别的女人,也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爱情的话,只有妳,晴铃,这是我仅存的一本,像劫后余生的灵魂,一直都是交给妳的,请保管。”
晴铃接了过来,自内心发出微笑,粉窝盛满月光,荡漾着柔情。
那样淳美动人,已熄灭许久的诗心,瞬间又复活,在她耳畔,雨洋念着--
虚无的我,投影于妳
情之精灵,我永恒的故乡
第七章
九月的山中之夜,夏蝉早无,秋虫隐去,沥沥的雨下遍了野丘林谷。
如此的阴冷天,晴铃的宿舍内却春暖香满;她刚下山探望家人回来,不但买了吃的用的,还采购一些布置品,愈来愈像要在这里长住久居的样子。
这小屋已经没有最初的旧陋了,除了雏菊的窗帘和桌布外,还陆续运了几卷米黄色纸,贴在墙上,遮去那些骯脏的坑坑疤疤,感觉明亮许多。这回她又选了一些风景图和艺术画,打算让这个地方更有家的温馨气息。
窗外有黑影闪过,她急急奔去开门,扑在进来的人身上。
雨洋稳住她冲来的重量,四天不见,思念在这一刻得到舒缓;但缓过后又是另一种渴望,手下滑柔软盈实的肌肤,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唇触及她嫩柔的脸颊,要到颈骨最深处--突然,她推开他!
“看!红豆糯米汤圆!虽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还没到,我可跑了好几家市场才找到。”她由小煤炉上的锅子,舀了一碗给他。
这就是爱照顾人的晴铃,两个多月来他已经胖了好几公斤,身体又结实起来。
他坐在床缘,吃着热甜的点心,她闻闻他的头发,只有机油和雨的味道,说:
“嗯--这几天都没下坑,对不对?”
“都跑别的矿区修机器了。”雨洋说:“本来他们要我今晚住那边,我还是赶了回来,明天一早再去。”
晴铃满足地笑了,他辛苦地来回奔波,就急着要见她而已,这也是她休假四天归心似箭的感觉,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他的气色比以前好太多了,挺拔的架势又出来了,气质越发不同。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天宽地广间,不需躲藏;她愈了解他,也愈爱恋他,每天都洋溢着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别,他重兄弟情义,咸柏这点没有说错。
比如他是职员,可以住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挤工寮,说单身无差别;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矿场设备不佳,他都和矿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问题,检查维修做得极仔细,以至于别的矿区风闻,也来请人。
外省工人们都当他是宝,以他为荣;本省工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属于她呀!所以,常限制着,不必要的,就不让他过度下坑:他也听话,因为晴铃来了,就喜欢多见明亮的天空。
她看着他吃完汤圆,忽然想到说:“对了!我去看过敏敏了。”
“小赵太太还好吗?”雨洋关心地问。
夏天时内巷一场大火,烧毁了大片房屋,赵家是其中一户。
“房子要重建,小赵太太暂时到近郊的织布厂工作,吃住包办在内,敏敏则寄放在明心育幼院。”晴铃说:“本来我惜梅姨想帮忙,怕敏敏太小,育幼院照顾不周,甚至有领养的意愿,但小赵太太怎么也不肯,说很快会把孩子接走,我们也没有办法。”
“唉,这就是无亲无故的后果。”雨洋叹气。
“我是到卫生所工作后,接触广大群众,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流离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晴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