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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恢复室,你们可以进去看她。”医生说完话,离开。
幼幼扶起苏妈妈往里走,每个步伐都是艰辛。
恢复室里,季阳静看着床上女人,她瘦得不像样,颊骨突出,手背血管条条清晰。
她是琇玟?他几乎要认不得她!这三年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心抽痛,季阳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对幼幼的掩饰提出问题?为什么要对她相信?他的相信造就琇玟三年悲苦,错了,他承认。
握住琇玟苍白的手,幼幼无声祈求,她慌、她乱、她心情徬徨。
然再焦慌,她不忘提醒自己,没关系,下一秒会比这一秒更好。这时候,若她失去信心,谁来陪伴苏妈妈和琇玟姊走过这条漫长辛苦的道路?
苏妈妈双眼泪水垂落,未来?她根本不敢想像。眼看浑身插满管子的女儿,她背过身,抱住幼幼,禁不起伤心。
“幼幼,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走下去。几十万的医药费,我要往哪里去筹?卖了我,也卖不了这个数啊!”
“别怕,总会熬过来,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这次事件让琇玟姊正视自己,病反而好得更快。”
“我只想到她醒来,发现自己被救,不晓得要暴怒成什么样子?”
虚软的双腿撑不起她的身子,苏妈妈站不住身,频频摇头,季阳发现她的脆弱,忙将她扶到恢复室外的椅子上休息。
再回到恢复室,季阳看见幼幼跪在病床边,握住琇玟的手喃喃自语:
“请不要放弃自己,我们努力多年,你说要新生,说要摆脱命运锁链,你说过好多话,难道全忘记了?”
季阳听不见幼幼的低言,走到她身边,冷冷问她:“你也会有罪恶感?”
“我有,一直有。”
“难道你的罪恶感逼不了你说出真相,宁愿放她在这里过辛苦日子,不愿意教我知道,好让我助她一臂之力?幼幼,你怕什么?怕我把全心全意放在琇玟身上?怕我对你不好?我真恨你的自私!”
相识多年,朝夕相处,他竟认定她是性格贪婪的自私女人?
酸漫过心间,算了,随他去认定,谎言戳破,她了解,本来就没有“可能”的两人,再增添仇恨,更是不可能了……点点头,幼幼揽下全数指控。
仰头,对他,一句轻轻的“对不起”出口。
她不晓得这三个字能弥补什么,但她决定,在每个眼光接触同时,她要向他说一句对不起,说到……再无眼光接触时。
“我不接受。”哼笑一声,他用不屑回答她的对不起。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谢谢你送给我的小葫芦。
后面这句摆在心底。是的,一句对不起,还尽他的怨,一句谢谢,回顾甜蜜,等说完这些,他们之间……再见……
病房里宁静沉寂,苏妈妈、幼幼和季阳各占据一张椅子。
一盏小小的灯光点亮在病人头顶上,窗外月色朦胧,昏黄光线投射窗户上。
手术后,第二天夜半,琇玟终于醒来,睁眼看见自己躺在雪白病床,动动手脚,意识尚在。她活着?
张口,发不出声音,唯觉喉间疼痛一阵阵,泪水狂泄……她不想活啊!为什么救她回来?
他们看不见她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吗?他们没想过她这种人,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不要,她活得辛苦,她一心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他们不遂她的愿?为什么这世界处处和她作对……
她的移动扰醒幼幼,看见她的泪,她转身喊人。“琇玟姊醒来了,苏妈妈、季阳,琇玟姊……”
是幼幼?她的欢欣鼓舞看在琇玟眼中,刺目!
墙灯啪地被打开,母亲和季阳的身影跳入她眼帘。是谁带季阳到这里?咚——心落进黑暗地狱,她不要他看见自己的狼狈……逐步,愤怒升起……
“醒来就好,谢天谢地,你没事了,你把妈妈吓坏了。”苏妈妈一边说一边哭。这不懂事的孩子呵!是她心头一块肉,她总算向上苍抢回来了。
琇玟没听进母亲说话,只是单单盯着季阳,摇头再摇头。
她说过不要见他,她想把最美的形象留在他心中,而非眼前模样,她要他想起苏琇玟三个字时,伴随着的,是她的美丽爽朗,不是眼前委靡颓丧。
匡锵!琇玟构筑的梦想随着季阳的出现而出现裂痕。
“好久不见,你好吗?”
手贴在她额间,季阳温煦的笑容一如多年以前,他的丰采翩翩比以往更甚,这么好的男人,她要拿什么匹配?是谁害惨她?是谁故意带他过来,害她专心构建的画面成虚幻?
下秒钟,她不受控的脾气发出,季阳就要吓得转身逃走,然后,他会拚命否认认识过自己、他会努力把他们的爱情推出记忆、他会遗忘她,永永远远……
坏人!是坏人企图谋杀她的爱情。
倏地,她的柔弱转换,狰狞表情浮上,她恨恨盯住幼幼,一瞬不瞬。
是她!她是坏人,她故意带季阳来!
幼幼想看她的笑话,想耻笑她是疯子,没人爱她,没错,就是她,她老早就怀疑幼幼经常不在,妈还骗她,说幼幼去赚钱供她养病,原来呵,骗人的!她根本是跑去通风报讯,蓄意破坏她在季阳心目中的形象。
坏幼幼、丑幼幼、不听话的讨厌幼幼,她是坏女人,血液里流着坏因子,她和她父亲一样是万恶渊薮……
“琇玟姊……”
当幼幼声音出现,琇玟拚着一口气,迅速扯掉身上管线,像爆发的狮子般,跃起上半身,伸手,用尽全力,向幼幼挥过巴掌。
巴掌挥过,她力量失却,再度陷入昏迷。
场景失控,幼幼傻了……巴掌不痛,痛的是残破的心,琇玟同他一样,怪她恨她?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找医生。”季阳扶住虚弱的苏妈妈,对幼幼喊话。
她回神,匆匆跑进护理站求助。
一阵兵荒马乱后,医生将他们赶出病房,重新替琇玟插管,苏妈妈也被送进隔壁病房中,打点滴休息。
病房外,季阳幼幼面面相觑,四目接起。
幼幼说:“对不起。”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人生无限希望。第二个对不起、第二句谢意,她在心底预计分手日期。
“她恨你。”季阳面无表情说。
“她有权利恨我。”点点头,幼幼不辩解,承受。
“你为什么总有本事让对你好的人恨你?”
一句话问得她哑口无言。
为什么她总有本事让对她好的人恨她?是她做人失败,或她的道德品格缺陷?她不晓得。琇玟姊老说,世界处处和她作对,她真想回她一句——世界也从未善待过她,一次都没有。
侧眼,透过玻璃望眼屋外天空,漆黑的夜里只有几点星星,想起垦丁,想起牧场上并躺在屋顶的一双身影。
那次他刚从台北回来,七日不见,一见到幼幼,他迫不及待拉她到屋顶,说:“我真想念垦丁的星星。”
幼幼说:“听说每颗星星都有属于它们的故事。”
他说:“对,我来告诉你一个。”
他指指西方天际一颗闪烁不定,深邃眼眸望着她。
“有一个叫作阿芙洛黛的女神,有天和她的爱子约洛斯在幼发拉底河边散步,这时,碰到怪物提风的袭击,在慌乱中,两人化身为鱼逃走,为了害怕彼此走失,阿芙洛黛将身上的丝带系在鱼尾上。这是后来双鱼座的故事。”
“我们躺在这里,提风会不会突然跳出来袭击我们?”幼幼突发一语。
季阳想想,扯下领带,把她和他的手绑在一起,告诉她:“这样就不怕走失,不过我保证,即使你走失,我也能把你找到。”
现在……他情愿她走失,是吧?
低头苦笑。“对不起。”幼幼轻声喃语。
他听见了,背脊一挺,刻意忽略,转身,他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在季阳安排下,琇玟转到台北大型医院就医,一方面,他可以照顾琇玟;另一方面,他也能回公司工作。
三个月下来,琇玟的复健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庆幸的是,自从有季阳的时时相伴,她的情绪稳定许多,不但肯乖乖定时吃药,也乐意和新的心理医师沟通。
这天下午,苏妈妈从季阳替她购置的公寓里过来,带着亲手做的饭菜,来和幼幼换班。季阳推琇玟到病房外面四处逛逛,她进病房时,只有幼幼在里面。
“琇玟呢?在做检查?”苏妈妈问。
“不是,季阳刚来,推她去超商买东西。”幼幼答。
琇玟迷上逛超商,每次去都要买一堆东西回来,季阳乐于宠她……宠?他一向擅长宠人,他不也说过要宠她一辈子?
含一颗乌梅,酸眯眼,她提醒自己,这才是专属于她的滋味。
“季阳是个好孩子,当年我还担心两家的家世,想他会不会看轻我们,唉,我真是小人之心。”苏妈妈摇头微笑。
是啊!他们的和乐融融、他们的喜悦、他们在最快的时间回复以前,这是幼幼最想要的结局,怎能心含酸意?
祝福是她最该专心的事情。点头,她要祝福、要感激,感谢上帝听到她的声音,把琇玟姊该有的福气归还。
“这几天,我常想,若我们一开始就让季阳知道琇玟姊的病情,说不定琇玟的病早好了。”幼幼说。
“也许,但每次她想到季阳就大吵大闹,哭喊着你去告密,要破坏他们的感情。你忘记你放弃学校月考回家那次,她差点儿掐死你?
还有这次,她屋里屋外找不到你,又喊又叫,认定你跑去告诉季阳她发疯,我拦不了她,幸好护士小姐进门替她打镇定剂。我以为打完镇定剂,她睡一觉醒来,就会没事情,哪知道她去偷清洁工的洗厕剂……你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把真相说出去?”
苏妈妈叹气,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季阳是这种有责任的男子,她们怎会绕过一大段冤枉路。
“不管怎样,事过境迁,我有信心琇玟姊会痊愈。”
而她,任务完成……
“幼幼,你怎么啦?”苏妈妈揉揉她紧皱眉心。
“我没事,我很开心,这些年的辛苦总算过去。”
“你是好孩子,苏妈妈全知道……这些年多亏你,要不是你……”
“苏妈妈,不要说这些,那是我该做的,始作俑者是谁,我们心知肚明。”
“你不需要为他的行为背负一辈子罪。”
“我但愿不需要,可惜我是他女儿,这个事实,我一辈子都躲不掉。”
琇玟姊的苦难过去,她的苦难降临,人生很公平,它给每个人生命制造高潮低潮,她的幸福享尽,遗憾正式入侵,看来,她要准备更多更多桔子,以防万一。
“幼幼……”
苏妈妈想说些什么,但病房门被打开,季阳推着满脸笑容的琇玟进来。
看见幼幼,他把脸撇开。
三个月了,他不对她说话,开口,顶多是讽刺;他不看她,望她,顶多是冷眼轻鄙。拉拉唇角,她装作不在意。
琇玟把一束新鲜向日葵送到幼幼面前,向日葵……曾经他为她种下一亩花田……宠她的男人别过身,遗憾的滋味比桔子更酸涩。
琇玟在纸上写下字句,递到幼幼面前——
幼幼,季阳送我的花美不美?
幼幼点点头,微笑,她在心中低语——谢谢你为我种下的两分葵花田。
“它和你一样美丽,知道吗?向日葵之所以美,并不因为它的花色鲜艳,它美在永远追逐太阳,不放弃光明希望。你不可以放弃希望哦!未来你的身边有一颗太阳,在他身旁,你只有光亮没有阴影,只有幸福没有痛苦。”幼幼说。
琇玟点头,她的幸福来自季阳,她深信。
幼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