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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忌也不理她,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厚意,叨扰了。”
到了午后,雨又大了起来。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婆子点起灯来,看小汐噘了个小嘴,知道她闷了,拿出副骨牌给她。
黎子忌也过来哄她,推了阵牌,那丫头脸上才见了笑影,吃到了好牌,便递到她哥的手里,谢清漩摸了,也笑,小汐便笑得更欢了。
这副和和乐乐的图画,纪凌是怎么看怎么刺心,越发觉得屋里憋闷,干脆跑到门口透气,一抬眼瞧见老头的蓑衣斗笠,摘了下来,穿戴好了,便往外走。
黎子忌他们牌正斗到热闹处,都没发现。
到得院子中,眼见那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激起一层水雾,冷风挟了土腥气扑面而来,槐花落了一地,好生寂寥。
耳听得雨中传来一声马嘶,纪凌扭头一看,棚子下静静伫着两驾马车,马背上光光的,不见人影。
见此情景,纪凌才想起来,打从进了门,他再没看到过两个车夫。
他细细回想,不止昨夜,这几日不论是打尖还是住店,这两个车夫都不曾跟进来过,起先纪凌还以为他们睡在车中,也没大注意。
现在再想,顿觉蹊跷。
纪凌攀上车子,打起帘栊,里里外外寻了一遍。
莫说是那两条大汉,便是毛也没见到一根。
正狐疑间,门外一阵马蹄杂沓。
不等纪凌别过身子,背后便响一个尖叫。
“老板,找到了,就是这两驾车!”
纪凌心下一惊,把斗笠压低了,直遮过半张脸去,只觉肩头一重,有人沉声问:“小哥,可有客人借住你家?”
那声音入耳极熟,纪凌想起来,正是前日那个杜老板。
他必是给那身蓑衣迷了眼,把纪凌当作个农夫了。
纪凌转过身,低了头,呐呐地答道:“四……四……四个客、客人……赶、赶路……路去了……马车……马车送给、给我……我家……家了……”
那杜老板听他格格楞楞地说话,肠子都痒,眉毛蹙成一团,满脸的不耐烦:“去哪了?”
“出、出……出村……村。”
“行了,我知道出村了,往哪边走了?”
“东……东……东……”
不等纪凌说出个“边”字,杜老板大手一挥,引着属下打马便走。
纪凌暗暗出了一口气来,神魂未定,杜老板身边一人却拨回了马头,转到纪凌面前,杜老板扭过头来。
“法师,还不快追?”
那人“哼”了一声,微微俯身,用鞭子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农家也太过白净了吧?一身妖气,莫非就是那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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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凌双手背到后头,“啪”地扯下车帘,抡起胳膊,拍上那法师的面门,身子一弯,绕到车下,回身朝堂屋便跑。
才跑得两步,他背后火烧般一阵灼痛,只觉得有个钢爪生生钉进了肉里。
纪凌咬着牙拼死去挣,尤其挣脱不开。
他急了,便想叫人,话未出口,杜老板那帮属下一涌而上,踩的踩,踢的踢,将他按在地上,嘴里塞上东西,绳捆锁绑,扎了个严实。
那法师绕到纪凌面前“嘿嘿”冷笑,“真是个未经琢磨的妖物,”扭头对着杜老板一乐,“有这东西在手,莫说是五百年,五千年的道行也炼得出啊!”
说话间,纪凌背上又是一阵剧痛。
那法师从他背上连衣服带血扯下一大片来,招呼杜老板去看。
“看这藤花,这东西有些来历,只怕比你我预想的还要值价。”
纪凌痛得几乎要死过去,心里头一边大骂黎子忌、谢清漩没用,不知救驾;一边盼着这法师多挨一刻是一刻,千万等到救兵才好。
法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对杜老板说:“此地不宜久留,宕拓派的人来了就麻烦了,快走!”说着将纪凌提到马上,一行人打马扬鞭,要出院门。
纪凌心下叫苦,眼瞅着那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平空起了一阵白烟,马群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匹匹抬腿扬蹄僵在了那里。
法师眉毛一立,捏出道符,嘴里叫了声“破”。
符到空中,挣了两下,死蝴蝶般跌落地面,那法师脸也白了。
回过头去,蒙蒙的雨中擎出把油布伞,伞下立了个锦衣少年,对着那杜老板轻轻一笑:“杜老板真是契而不舍,冒着雨还来看我们,黎某感佩不已。只是你找的这个帮手也太弱了一些。”
说话间袖子一扬,手中飞出一道符来,奔着法师面门而去。
那法师持掌去挡,谁知那符来的凌厉,只听“哧”地一声,那符竟穿透了法师的手掌,法师又惊又痛,几乎跌下马来。
“杜老板,你记性可不好啊!我说过,这是我们宕拓派的事,绝不容任何人插手。”说着,手中的伞一拢,收到胸前,伞尖一转,直指杜老板一行,“啪”地撑开。
说来也奇,那伞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钢钉一般齐刷刷朝杜老板他们飞去。
众人跌下马来,急着走避。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团水气,铺天盖地围裹了过来。
纪凌但听得身边一阵惨叫,睁开眼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地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中间两只格外肥大,直翻白眼。
黎子忌走上前来,给纪凌松了绳索。
纪凌拽出口中塞着的东西,厌恶地瞪着地下。
“都是老鼠,好恶心。”
他翻身下马,动到了背后的伤处,一阵奇痛,纪凌火又上来了。
“怎么不早些过来,害我吃苦!”
黎子忌冷笑一声。
“这世上真有学不乖的人,他们怎么不再剥多你一层皮?”
纪凌这才明白,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戏,不到最后关头不施援手。
他心下忿忿,却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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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黎子忌将那些耗子踢到一堆,用足尖在地下画了个圈,圈中的耗子左突右奔,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
纪凌看了也不懂,只觉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凄惨。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声道:“前日小漩给你留足了余地,可惜你太不识相,今日撞到我门前,你可别怪黎某心狠!”说着,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
“子忌!”
黎子忌听到那声音,捏着符,叹了口气,回头看,小汐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谢清漩走了过来。
黎子忌手一摆。
“小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心灭了这些东西,可他们几百年道行都废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没意思;再者我们带着这东西上路本就不易,若是漏了风声更是麻烦,不如斩草除根,图个干净。”
谢清漩也不说话,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攥住那道符。
黎子忌挣了挣,谢清漩就不松手,眼看着那两人十指纠结,默默无语,倒似含情,纪凌气得别过脸去,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恨自己,又恨他们,一时间也搅不明白了。
“好吧,”黎子忌到底扭不过谢清漩,松开了那道符,他叹息一声,垂下眼帘。
“小漩,你又何苦。”
“怎么说都是条命。”
“你啊——养鼠为患。”
黎子忌抬头狠狠瞪了纪凌一眼,拂袖而去。
雨淋久了,倒也不觉得冷了,纪凌看着小汐做法消去了那个圈儿,耗子没了命地四散奔逃,转眼没入田间没了踪影。
再看一边的谢清漩,眼睛空蒙蒙地望着前头,既没欣喜,也没悲悯,忽然想到昨夜他说的“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忍看它受苦”,心下一阵惶惑,自己在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蝼蚁蛇鼠之流。
这人心再软,只怕也是冷的。
***
进到屋里,四个人身上都湿了。
婆子拿过手巾给他们擦拭,纪凌嫌那巾子破旧,背过身子,没去接。
忽听身后的婆子念了声“阿弥佗佛”,不等他回过神来,婆子一把将他按坐在长凳上,执了灯去照他的伤处。
老头也凑过来看,半晌点了点头。
“不妨事,皮肉伤。王爷,此地荒村野岭的,一没大夫,二没药,老儿帮你粗粗包扎一下可好?”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纪凌挑三拣四了。
老头拿起刚才那条手巾就要给他包扎,婆子心细,按住了他,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来,拿剪子裁作三寸来宽的布条递到老儿手中。
纪凌心头一动,偷偷地往老头身上瞥去,老头那身衣衫看着还干净,却是补丁摞着补丁,看样子这个穷家统共也没几件新衣裳。
纪凌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见过。
十六岁那年为跟一班子弟们斗富,一夜间命家奴连撕了五十多匹苏绸,裂帛声中,浅斟低唱,谈笑自若。
可眼下,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却怎么看怎么心惊。
老头帮纪凌宽下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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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人,除了纪凌、谢清漩两个,都低呼了一声。
灯影下,纪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到处都是紫藤花纹,那花色艳形妖,活灵活现,仿佛真有一树紫藤勾肩搂背将纪凌缠了个遍。
黎子忌抢上一步,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花怎么来的?前夜还不曾见?”
纪凌拍掉他的手,冷笑一声:“我还想问呢!你帮我缝过那个生不如死、伤筋动骨才有的,现在倒来装蒜?!”
谢清漩拉过小汐问:“怎么了?”
小汐低低地告诉他,纪凌身上现出紫藤来了。
谢清漩脸霎时白了,半晌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纪凌一眼,扭过头,换了和悦的神情,跟老头说:“烦劳主人了。”
老头这才定了心神,轻轻地替纪凌拭去血渍,细细包裹起来。
老头这边忙碌得紧,那一边黎子忌将谢清漩拉进了里屋,沉吟了一会儿道:“妖藤已经现了形,眼下这东西还糊涂着,不会操控法力,可再这么耽搁下去,妖气积聚,哪天他再明白过来,只怕是要糟。”
谢清漩点了点头。
“子忌,你给我句实话,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
黎子忌摇了摇头。
“这东西妖气日重,远比我起先想的厉害,这世上能探出他深浅的恐怕只有子春了。”
谢清漩靠在墙上,微微闭了眼。
天光黯淡,那清俊的容颜越发没了棱角,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黎子忌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子忌,连累你和小汐了……”
“小漩。”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谢清漩轻轻摇头。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行事,师父当年叮嘱过,若是遇了那个魔星,一字曰‘避’,一字曰‘忍’,万万不得动念去降他,可笑我到底还是没沉住气,惹得魔星出世,引火烧身。”
“什么狗屁命理!”
黎子忌恨得咬牙:“少听子春胡掰,那东西嚣张跋扈,你还任他欺负不成?要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东西早晚祸国殃民,你这是替天行道。”
“你太会宽慰人了。”谢清漩听了就笑,他平日里神情寡淡,偏偏笑起来,右颊牵出个笑靥,暗地看了竟有几分动人。
黎子忌心里一动,想去抚他的脸颊,手伸到半空,蓦地停住。
谢清漩听他没了动静,问了声:“子忌?”
黎子忌这才清了清喉咙。
“此地到宕拓岭,若一路无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