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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任何话,只要和二三○○年有关,以初都答以宠溺的笑容。她的目光由窗外优美的风景移向他的侧面,那柔和的线条令她想起狂热的激情布满他的脸时,他温柔又灼灼的神情,引起她体内一阵暖暖的燥痛。
假如她真的能找到回去的线索,她知道,她将会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正如她此时还在他身边,望着他,想着过去和他相处的每一刻,白天引颈期盼他结束工作回来,及夜晚的澎然热情缱绻。
她甚至一面希望寻到回去的方法,一面极度不愿想和他分离的可能。她不敢再痴望着看他,赶忙把视线转回窗外。
旭日已亮丽地照得天空一片锦蓝,山岚幽幽,窗外飞逝而过的尽是鲜艳的绿和美不胜收的繁花百草。
“真美。”她轻声说,困惑着再度轻雾般笼上来的熟悉感。
他瞥了她一眼。“你最爱的是秋天的叶变色时,多彩多姿的神妙变化,和冬天一些叶尽枝秃的卓然屹立树木。现在是春天,夏季百花竞放的浓厚,你也十分喜爱,你爱大自然的一切。很快你就可以重温夏季的美了,尤其在清晨时到山上来,看日出,看景物在金色阳光中苏醒。”
她把脸整个转开,因为她知道它正蒙上一层哀愁。她看不到夏季,或秋天、冬天的大自然变化,她的记忆中将只有春天这一幕,和他们短暂的相恋时光。
于此,她悲伤地向自己承认,不论该不该、对与错,她爱上了以初。最叫她惶惑的,是她越来越经常地迷失她的真我,让凌恩慈的鬼魂侵入她、占据她。和以初重温旧情,尤其当他们翻云覆雨时际,章筠就觉得她每一个部分都是凌恩慈,而她次日竟并不感到不安和焦虑。
“你要不要去看望妈?”
他的问题将她的神思拉回来。
“什么?”
“我们既然来到这里,是不是该去探望你妈?”他不完全是探询。
章筠洞悉了他的动机,本应立即否决和拒绝。不料她听到她的声音竟是犹豫的。
“我不想吓到她。她经历了那么多次痛失亲人的打击,我如此突然出现,不大好。”
他以手伸过来握住她的。“事实上,念慈看到你之后,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她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和冷静,恩慈,她打过电话给我,我告诉她你回来了。”
烦乱、困扰了她好些时的情绪,令她一下有些失控地甩开他的手。
“我告诉过你,我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带我去见恩慈的母亲,不能帮助你说服我改变我是谁的事实,以初。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
他深深凝望她一眼,缓缓将目光移回蜿蜒曲折的山路。“那就不去看她吧,她了解你需要时间复原。”
“我是需要复原!”她无法遏制地喊;“我需要回到我的生活里去,而不是在这里被别人当做一个透明的躯体,每个人都想透视我、研究我。我是个人,不是个实验对象。我更烦透被你当成是另一个女人,以宣泄你无法熄灭的爱和欲。”
他突然把车靠山边停住,脸埋进靠在驾驶盘上的臂中,他的背部急剧起伏。
崩紧的肌肉撑着他的斜纹衬衫,他的呼吸急促,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章筠懊恼地、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放上他紧绷的肩,感觉到他的颤抖,她的心欲为之碎。
“对不起,以初,我……”
他蓦地转身,一把将她拉过去,紧紧地拥住。
“你非离开我不可吗,恩慈?”他沙哑地问。
“我不是离开你。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及你的生活……”
“没有你,我有何生活可言?”
她不喜欢他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她退开,也推开他。严肃地看着他。
“以初,你不能只为一个你所爱的人而活。你四周还有你的亲人,我体会得到他们同样爱恩慈,失去她,他们也很难过,但他们不能因而停留在悲伤里,我看着你变得颓唐、了无生趣,你这样太自……私……”
她伸手掩口,眼眸大张。
“怎么了?”以初奇怪地拉下她的手握着。“怎么了,恩慈?”
“没……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也和你一样自私。”
他微笑。“哦,恩慈,你是世上我所见过最不知自私为何物的人。”
“我是自私的,因为我不是恩慈。”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并淌下她脸颊:“你们口中的恩慈那么好、那么完美,我想过去几天我下意识地希望自己真是那个美好的女人,因此我容许你们把我当作她。但我不是她、我不是。”
“嘘,别哭,恩慈。”他重新搂住她,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不要紧,没事的。”
“有事。”她吸着鼻子。“我被你们弄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却轻笑着。“你是谁都不要紧,我爱你。”
她坐直,让他用他温柔的手指抹掉她的泪痕。“你真是顽固得无可救药。”
“你以前说过。”
她翻一下眼珠,“唉,真被你气坏了。”
他深情微笑。“还要回去山上吗?还是要回头回家去?”
“我要回去山上。”她坚定地回答。
失望掠过他脸庞,不过他点了点头,发动车子。
余下的十几分钟车程,章筠令自己专注地欣赏风景,阻止她的脑子胡思乱想。
行车中途,以初把车停在一处半圆形空地。“天气很好。我们走过去。好不好?”
章筠同意。她未下车已经被周围的山景迷住了。站在车外,她放眼往下望,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山道无尽无源地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衔处,坡度和缓的山丘上树影层叠,四周的风景美得叫人屏息。
“走吧。”
以初牵着她的手,却并不带路。自他“找”到她以来,他一直努力帮助她寻回她失落的记忆,现在他要看她来到她儿时故居,可否有一丁点印象。
当他们沿山道而行,经过几处家舍,来到一条伸向山高处的长长石级道口,想驻足时,他的心跳不觉加速。他镇定地也停住脚步。
章筠完全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她的身体被一段难以言喻的强大力量牵扯着,再一次,它和她的思考力脱了节,她的身体转了弯,双脚开始随着那道牵引力拾级而上。
山级仿佛没有尽头般直伸向天际,但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已脱离自主力的意识。
行了一段后,她的双足转向通过的数条房舍中间的其中一条巷弄。接近一间低矮的屋时,她有些朦胧地知道了她来到何处。她剩余的薄弱理智拉着她退走,和驱着她前进的莫名地激动起来的情感抗争着。
那股没来由的情感赢了。她跨过门槛,进了大门敞开的屋子里,一间窄小但整洁的厅室。她立足,喉咙奇异地梗塞着。
“这是……”她才启口对以初发问,厅室右侧一幅粗布门帘揭开,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微楼、穿着素净乡下农妇衣裤的老妇人。
看着她,章筠忽有一种面对她母亲的错觉。但老妇人和她身材高挑、体格健美的母亲截然不同,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老妇人缓缓地来到她面前,仰着满布皱纹的疲脸打量章筠。她今天没有穿恩慈的衣服,穿了她的白衬衫和黑长裤,以及她的白色医生外衣。
恩慈母亲举起因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慈爱地摸着章筠的脸,温暖如汹涌的河流般流过她全身,她发现她在颤抖。她站着动也没动,双手紧握着靠在身体两侧。
“返来就好啦。”老妇人低低地说,点在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的笑容,看上去令人倍觉辛酸。“返来就好啦。”
章筠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她的方言,但是她惊悸的听懂了。
“坐啦。”老妇人接着用生硬、土腔浓厚的国语对以初说:“驶车那么远,喝茶。”
“不了,妈妈,我们去山上看看。”
“要去爬山喏?好啦,返来呷饭。”
“下次再回来。下午我还要上班。”以初说:“只是——”他看呆立的章筠一眼。“先来看看你。”
“好,好,返来就好。”
章筠不知道她如何离开的,那股没来由的依依之情强烈得叫她手足无措,她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说什么呢?她一走进那间阴暗的小厅室,不需要时光机,她便似乎穿过了时光隧道,来到一个曾是她归属的地方。那吓坏了她。
他们登上她“降落”的山坡石阶时,以初才温柔的打破沉默。
“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她应得很快。“又不是你带我去的。”
他笑了一下。“那么你在生自己的气。”
她没有马上回答,不过等她回答时,声音里满是萧索。“你告诉她,像你告诉你的家人,我失去了记忆,所以她对我的毫无反应丝毫不意外。”
“你有反应,恩慈。你看不见而已。”
“不要再千方百计企图‘唤回’我的‘记忆’,以初,没有用的,你在白费心思。”
到了她当初抵达的那片草野,她不急于找她此趟来要找的东西,先走到凌恩慈的碑前。
“远游。”她喃念碑上的宇,现在她懂了。她心响起他母亲的话。
在他心里,你不但没死,你随时有可能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她没有死?”
以初静静凝望她,仿佛他目光所见便是再真确不过的答案。
她叹一口气,走开到草丛中寻找她遗失的磁片时,他站立原处,望着她。
什么也没找到。章筠同时感到轻松和失望,但回不去和可以继续和以初在一起,都令她十分沮丧。
她无心观赏风景,回程的路上,她闭着眼睛,懒得理会翻腾的情绪。以初边开车,边轻快地哼起歌时,她瞥他一眼,不知不觉地。他愉快的心情竟感染了她,驱走了她的愁绪。
她想道,看样子,在她能回去之前,她最好适应这个她什么都不懂的时代里的一切。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有意外的收获。总比终日和自己挣扎的好。
※※※
看着手心里以初给她的钥匙,章筠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以初被她说服,不再要他的家人来轮班陪她。
“找觉得像个被监管的囚犯,但是我希望有在家里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是利用了以初对恩慈的百般迁就,不过她发觉她真的对这屋子越来越生出“家”的情感。家具对她不再陌生,花园的花朵似乎也和她熟悉起来。他们自那山上回来后的两、三天。她每天都在一定的时间到院子去,呵护照料那些美得叫人炫目的花木。她也说得出几种花的名称了,而没有人教她或告诉她,她是自己脱口而出。
这世上若真有鬼魂这件东西,她想凌恩慈的鬼魂必定偶尔不定时地到她躯壳里来暂住,支配着她的思想和一言一行。
回去以后,这倒是值得研究的一件事。
踌躇之后,章筠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她口袋里带了些以初给她的钱,不过她不认为她会用它们。
她沿着山道缓步而下。阳光明媚,风柔软地拂得人神清气爽。她看见一些人或站或坐的聚在一个只有一片尖弧顶盖、四边四根柱子的奇怪建筑底下,好奇地,章筠也走过去,看这些人伸着脖子,张望、等着什么。
一辆比以初和于婷的车都大得多的交通工具,停在这些人前面的路边,前面和车身中间的门都开了,人们一一登了上去。
原来不是所有的门都要用手去拉或推的。章筠跟着上了车,发现上面坐了很多人。她朝后面的空位走去。
车子每行一段路便停住,下去一些人,又上来一此人。或只有人上,或只有人下,章筠看得迷糊。她几时应该下去?
到了某处,章筠不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她上来的邻近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