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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江西、安徽三省的两江总督府,即设置在此。
安坐在总督府的客房内,小女子低垂着一双澄艳可媲西湖的美眸,默默翻阅着一页页前尘往事,但觉形如嚼蜡的前半生,毫无值得回味之处。来时路所历经的忧伤沧桑,她不愿再想起,因为落水那一刹,她已让自己绝望死去。
也许是天意,她以“芸生”的身分获得了重生,截然不同的人生,也由此开始编织。
可是,她终究不是真的死去。她不曾走过奈何桥,亦未饮下孟婆汤,忘不了今生,也不会有来世,她仍旧是……怡沁郡王府的格格,钰贝勒的元配妻──德媛。
闭上眼睛,甩甩头,她反问自己:那又如何?
能够死里逃生,且否极泰来地拥有一段完整爱恋,是上天给她机会,她可以选择往後要用什麽身分、过什麽样的人生!而她,断不会让自己再跌回记忆长廊里,最阴暗的那一角去。
“芸生?”如晨钟般悠扬的清悦音调旋入耳中,打断了娇人儿的沉思。
她抬眼一望,笑开了清丽的脸。“冥生哥哥。”
“想什麽,这麽出神?”俊昂的男子微笑着,把一盘白胖包子搁上几案,捏起一粒递给她。“瞧你今儿个没怎麽进午膳,吃一个,别把自己饿着了。这是我用茯苓、小笋丁、莴苣心作馅的包子,味道清淡,里面的茯苓具压制惊悸之功效,吃了不仅饱腹,还能吃心安喔!”
德媛甜笑着接过,热腾腾的包子,捧在手里,暖在心底。一瓣一瓣地秀气捏食,她试探问道:“那个……郡王爷的病情如何了?”
“他的病不算严重。不过,治标容易,想治本,难。”杜冥生微微摇头。
“为什麽?”她一诧,“你是神医不是吗?既然病情不严重,又怎会不能根治?”
“郡王的身体之所以有恙,大多是出自心病。”
“心病?”
“嗯,就是情绪太过动荡,而形成的自伤。”男子捉起一粒素包子,优雅剥食,一面解释,“喜伤心、怒伤肝、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是谓『五劳七伤』。情绪上不能平稳的人,便会伤及五脏,危及健康。郡王由於思女心切,对於任何有关女儿的消息都反应太过,时悲时喜,又常陷於忧思惊恐,身体自然负荷不住,百病丛生。他若不能弃绝忧患之心,仍日日为女儿伤怀,纵使我今天马上治好他,又有何用?”
闻语,德媛心窝揪痛不已。
阿玛……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阿玛,竟为她忧劳成疾,她於心何忍?又岂能无动於衷?
察觉一层薄雾似的揪思满布她精致的小脸,杜冥生轻执她的手,细声安慰,“放心,至少他眼下不会有事,我会让他迅速复原的。”他想,她定又是在为病弱的老人家难过了。
她微微颔首,微荡着泪光的笑颜,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
“王爷可觉得好些了?”怡沁福晋取过已经饮毕的汤药盅,柔声关心。
“好多了。”怡沁郡王难得一笑。“神医就是神医,到底跟那些不济事的庸医相比不得啊!服了这麽几帖药,我精神真是好上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福晋大为宽心。“这会儿媛儿出了事,已经是教人不知该怎麽办了;要是连你也怎麽了,教我该如何是好……”她别过头去,丝绢轻擦泪珠。
郡王叹气,拍拍妻子的柔夷,“别哭,大夫才说了要咱们别太挂心的不是?”他转望向窗外美丽的黄昏,才稍稍解颐的心情,又似夕阳缓缓沉了下去。“唉,可我就这麽一个女儿,要我怎麽不惦念呢?”眼看年龄和身体皆渐迈入迟暮,犹等不到孙辈来唤声“外公”,甚至连女儿也失了踪影,让他怎能不愁烦?
“王爷……”福晋眉目也跟着黯下。
正当夫妻俩一同凄凄悲叹时,房门忽尔响起轻叩。
“进来。”
门棂推开,一名玲珑女子轻盈步入,随即反身掩紧门扉,模样有点紧张,不予敬称、未欠身道万福,只是慢慢朝他们走来。
郡王夫妇对她打量一番,互望一眼,显然彼此都不识这个相貌婉丽、亭亭似玉的女孩。
愈是走近,德媛愈是泪眼朦胧。
几年前出嫁後,她便很少有机会回府探望父母,即使年节难得重聚,她也总是螓首低敛,顾着强颜欢笑,却没有好好他体察阿玛、额娘这些年来染上发丝的霜华,和催画在脸上的岁月纹路。现今榻上的阿玛病体憔悴,不复以往威风凛凛,额娘也消瘦不少,看在眼里,真教她割心至极!
“阿玛!”她怆然泪下,扑跪至榻前紧握住郡王的手,瘖?哭喊。
“啊?”郡王夫妇不约而同地愕住。
怡沁福晋不敢置信,纤指颤颤指向丈夫,“王、王爷,难道是你在外头──”
郡王慌忙把手抽了回来,高举喊冤,“我没有!”
“那,这是谁?”
“额娘、阿玛,您们真认不得我了吗?我是媛儿呀!”昂起皙嫩的小脸,德媛拉过郡王和福晋柔软的掌心,贴上泪痕纵横的面颊,提醒他们共有的回忆,“额娘,您常说倘若我的脸蛋再圆润些,肯定比欢格格还美上几分的,不是吗?阿玛,您也常笑说不用帮我摘月亮,因为我的眉毛就是两道新月了,您还记得不?”
“你……这是……”郡王夫妇怔然。句句都是往昔三人在晚亭下,乘清风、品香茗的笑语……
“你……是媛儿?”仔细一览,这眼耳口鼻确仍依稀相仿,只是比从前更加丰美、更加光彩……
“是我,真是我!”德媛站起身,仙姿翩翩地旋了几圈,泪中带笑,“您们瞧,我的身子骨现在很健康,和以前病奄奄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她又拉住他们,“阿玛,额娘,我真的是您们的媛儿,我还活着!我被人推进河里,被人救了起来,还养好了身子,只是有段时间失去记忆,现在全好了!”
“被人推进河里?可钰告诉我们,你是意外落水啊!”福晋靠近她,每多看几眼,心底的疑问便更加淡薄,几乎能确定眼前正是让他们悬心了好久的女儿,德媛。
“他撒谎!”德媛恨恨说道。
外头,天际问的彩霞,从缤纷缓缓转至浓素,如墨般的深黑渐次渲染,当最後一道阳光消失,黑夜便领着寒飒秋凉,占据了大地。华美的客房里,气氛凝肃。
床榻上的郡王神情严凛,福晋满脸心惊,刚诉完这些年来所经故事的德媛,则花容淡然。
揽着女儿,福晋掩面哀泣,“媛儿,我可怜的女儿!额娘真不知你这些年过得那麽苦……要早些知道,我和你阿玛哪会舍得让你在贝勒府里受那种委屈……”这些年,他们只知钰贝勒有一宠妾,却不知那女人嚣张跋扈若此,竟把德媛活生生踩在脚底下过瘾!
郡王攫紧了被角,甚是气恼,“这个伊博图·钰真是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这般待我女儿,还对我扯谎?”
福晋赶着知悉後头的景况,“後来呢?後来你落水了,是怎麽熬过来的?”
“无巧不巧,我让神医杜冥生救了起来,不过一时失去记忆,忘了自己名姓和身分,所以没能托人通知王府,害阿玛、额娘为我操心。”
“神医救了你?”福晋又是一讶,“真是佛祖保佑!他救了你、医好你,现在又来救治你阿玛,还把你带回我们身边……真是个佛菩萨!咱们该好好谢他呀!”
“额娘,他不只是救了我,给了我健康,他还对我很好很好,这世上,我想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话中沁出的甜意,芳容浮现的浅笑,芳心的陶醉与怦动,不难理解。
“媛儿?”福晋探问。
母女连心,德媛也不对娘亲隐瞒,微低下头,咬唇一嫣,“我……很爱他。”红热的双颊,羞涩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人。
郡王讶异,“媛儿,你……”这这这……女儿已经罗敷有夫,是一个地位尊贵的贝勒夫人,怎能封别的男人有分外之想?更何况,对方虽是让人景仰的名医,可也不过是个布衣平民啊!
“我不会再回贝勒府了,我想跟他走。”明亮澄澈的晶瞳,有着坚毅的神色。“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钰,和钰之间,也到此为止,女儿希望阿玛能代我做主,让女儿追求自己想要的将来。”
领略到女儿难以动摇的心意,郡王虽觉有所不妥,仍只能暂且长声一叹。
“等我身体好些以後,找钰过来,咱们再一块儿说个清楚吧!”
德媛出现的消息,像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所有人的心湖,都因她而扰起了一圈又一圈不平静的涟漪波澜。
郡王夫妇,不消说,自是惊喜非常。
两人仅有这麽个女儿,能找回来,已是万分庆幸,何况女儿还褪去了昔日的虚荏骨感、苍白削瘦,换上穠纤合度的体态、娇柔秀丽的脸庞,举手投足风华照人,足令父母引以为傲!而怡沁郡王在爱女寻获後,心头不再忧躁,加以良医妙手,身子迅速康复,一场风波看来即将雨过天青──虽然女儿和女婿这段婚姻还是有点令人头疼。
始作俑者钰贝勒赫然得知此事,惊慑不已。
原以为早该消失的妻子竟还活着,自己的罪行将要被揭发,他心慌了好一会儿,可念头一转,思及那朵丰姿迷人的花儿原来就是自己的妻,旋即又窃喜了起来。天生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他,眼见曾遭自己鄙弃的璞玉,在经由拾得的人一双巧手精雕细琢而变得艳绝美绝後,便开始斟酌计较,该如何把这尊白玉人儿抢回来占为己有──她本该就是属於他,他不信自己拿不回来!
乍闻芸生就是媛格格,杜冥生惊诧至极。
犹记她许身予他时,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他早认定芸生只是云英未嫁的千金闺女,故而听闻已为人妻的郡王女儿同样落水失踪,他也不曾把“郡王女儿”这身分套到芸生身上。不料一转眼,她就多了父母、多了身分,还多了个……
丈夫!
面对如此巨大的落差,他开始怀疑,她还会想要他吗?知道原来自己身为高贵的格格,她会愿意放弃一切,同他云游四海吗?更甚者,她有个身居高爵的丈夫,她还会想跟着他这个平凡的布衣平民吗?
“冥生哥哥。”佳人轻唤,他旋首以望,一抹似彩蝶般亮丽的纤躯朝他奔来,带着淡雅的茉莉花香,投入了他的胸怀。
怀中的她,已换回了缀有翠扣金丝的旗服,足踩精绣的花盆底鞋,纤指套着满州贵族特有的尖细指套,还佩叮当,迥然不同於以往,却……很适合她。
男子收紧长臂,为两人有些茫然的未来感到心慌。俯首闻嗅着伊人幽馨的发香,他耐心地聆听她娓娓道出自己的过往,以及和钰之间的一切。
“我已经请阿玛做主,允我终止和钰贝勒这段姻缘,不再回去贝勒府,也不再当他的夫人了。阿玛对钰的所作所为也很不满,而且他向来疼我,我想,他会答应让我离开钰的。”仰起让爱人胸膛煨得暖红的俏脸,她眼里闪耀着灿烂的明天。“给我一点时间,等离开了钰以後,我就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还是会继续过着布衣、布鞋、糙米饭的生活,这样,你也肯跟?”
她毫不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