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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偲惟,你又怎么忍心……」
她看著少年远离的背影,喃喃叹息。彷佛那女子仍如当年一样,静静站在那儿,朝她温和一笑。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刚才新闻报说又将有一波寒流过境北台湾,气温将在除夕夜降至最低。
梅惟抱膝蜷坐在沙发上,无目标转著遥控器。虽然宅子里有中央空调,但坐久了,还是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手脚末端冻得僵硬。
忘了从几岁开始,每年的农历年都是这样,父亲、弟妹、佣仆……每有一个人离开返乡,这幢大宅的温度就又减低一些,直到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今年,连驻守大门的警卫都不在了,却多了因体弱不便出门的杨婆。
听著从厨房里隐隐传来的声响,梅惟有些惴惴不安。杨婆已经下厨两小时了,感觉不像只弄自己的晚餐,倒像在张罗年夜饭。杨婆自心脏病恶化後,三餐一向极简,那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过来吃吧。找行话跟你说。」杨婆站住饭厅门口抛来—句,又蹒跚走回厨房。侮惟呆了数秒才意会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我……我来。」见杨婆梢嫌吃力的端出一大盅丰肉锅,他伸出手帮忙接过,安置在饭桌的小瓦斯炉上。炉子旁已摆了数样精致年菜,连米饭、酱料、匙筷都准备妥当,梅惟见了,又一阵发傻。
「坐啊,愣站若干嘛?」杨婆没什么表情的自行落坐,嘴里招呼的声音也是冷冷的。「这不是鸿门宴,杨婆也没下毒,你大可放心吃。」
「我、我没……」梅惟闻言一阵窘,忙拉开椅子坐下。
「杨婆吃不多,这些都交给你解决了。别浪费食物。」
梅惟无言看著一桌丰盛,实在猜不透眼前老妇的内心在想什么,只得默默埋头便吃。
「味道如何?」见他一碗饭吃完、喝了两碗汤,杨婆忽然问道。
「恩……很好吃啊。」他照实回答。
「你会不会做菜?」
「啊?这个……不太会。」顶多会做蛋炒饭或煮个锅烧面,国中童军露营时胡乱学的,完全不值一提。
「看来你也没遗传到那女人的手艺。」
梅惟愕然看她。「那女人」?
「除了容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你跟她真是没一点柑像。单凭一张脸,就能迷惑先生了吗?」杨婆平淡说道,视而不见对面少年猝变的脸色。「那女人也很会画画,你能胜过她的,大概只有武术了吧。」
「杨婆,你到底……」
杨婆不理他,自顾自又道:「这丰肉炉味道是不错,但若和那女人做的一比,就差得远了。也没人数她,同样的菜钱,她就是有办法买到最好的材料,熬出最人味的汤汁……先生嘴挑,就是被她从小给养刁的。」
「从小?」梅惟越听越糊涂。杨婆话说至此,他约莫猜得出她提的是他生母,但末尾那句,又让他坠入五里雾中。
「以前梅家的男丁,从小就会被许个媳妇,名义上称是收养的乾女儿。现在时代不同了,不然帛宁少爷也会有。
「先生的媳妇大他六岁,虽足个孤儿,但聪明、温柔、贤慧,样样都好。老爷夫人,各房少爷小姐,甚至下人们每个都喜欢她得紧。尤其是先生,每天都非要她待在身边,一不见她就发性子。现在说大概没人相信,其实先生少年时的脾气,跟帛宁少爷是一模一样。」
梅惟胸口一抽,一时痛得出不了声,只能怔怔听著。身为天之骄子,凡事顺意、飞扬傲性的少年……怎么都无法和现在的父亲联想在一起。是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改变了父亲吗?
「先生十七岁那年,准备出国念大学,老夫人决定先让他娶妻,两人好名正言顺一道出去。婚礼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比历代办过的都要盛大、请的宾客都多……然後,你猜,大婚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无法直视杨婆嘴角扭曲的讽笑,他仓皇垂下眼睫,然有股想掩耳的冲动。
「背叛。」杨婆冷冷吐出,一字一顿。当年遭逢噩变的巨痛,彷佛还刻骨铭心,那是家大业大的名门梅家,也承受不起的沉重。
「那女人逃跑了。丢下一切,跟别的男人走了,消失得乾乾净净。她做得这么绝,连和她一起被收养的乾妹妹井棠都给瞒在鼓里。井棠小姐本来是许给先生的弟弟宸亚少爷的,後来情况紧迫,就由她顶替,在婚礼当天嫁给了先生。
「夫妻俩婚後一起出国念书,几个月後,就传来怀孕消息,怀的还是一对龙凤胎。太太想在美国生下孩子,先生也待著在二芳照料。我偶尔陪老夫人一道去美国探视,虽然一看就知他们夫妻并不相爱,但家人的感情还是有的。可惜,还是被那女人……」
梅惟握紧了桌沿,已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梅家三兄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当年的那个夜晚……父亲究竟是待在谁的身边?
他对自己的生母一无所知,连照片都没看过。只知道他的生日即是她的忌日,单名的「惟」字,似乎也是来自於早逝的母亲。
「那女人和情人躲去山里小村住,梅家一时也找不著。直到有一回天气异常,豪雨连下好几天不止,山头爆发土石流活埋了整个村落,才晓得他们人在里头。
「男的是当场死了,女的大腹便便的被救出来,躺在病床上也已经是奄奄一息,连人部分不清楚,疯疯癫癫的只喊著她男人名字。老爷夫人都赶去医院,看了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回头又见到该在美国陪太太待产的先生,一群人全呆了。」
「爸爸来看……母亲?」他微一气窒,才道出话尾两字。「那井棠阿姨……」
即使扭曲了,依然美艳绝伦的女人的脸,偶尔仍在他梦里徘徊。自他有印象起,井棠姨就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成熟女性,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脱口喊她一声「妈」,被扬了巴掌後,从此他就没再弄错过。
「可怜的太太,被先生给抛在了美国。孩子们出生时,身边是没有爸爸的,他们的爸爸去了另一个女人那儿,看不是自己的孩子出生。那样无耻虚伪的女人,偏偏先生就是……不只先生,连老爷、夫人、太太,全部的梅家人都是……对那个女人……」
话尾意味不明的淡去,杨婆徐徐闭上眼,冥想了一阵又霍然睁开,端起桌上的水杯轻岬一口,气息略微个顺。
说了这么多,她也渴了倦了。
自结婚後,先生的话和表情就变少了。在医院那一夜过後更是,活泼、热情、跋扈的富家少爷脾气,完全遽变为内敛深沉、肃默寡言的冷淡性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包括将梅惟收养为子这事。
随著年岁增长,当年沐浴在母亲血中出生的孩子,容貌越来越神似那女人。她不知道先生给梅惟取这名字究竟有何用意,但梅惟果真长成如他母亲另一个翻版般,没有井棠母子那深刻轮廓的明艳抢眼,但清清淡淡的秀气五官,看来就是舒服。
她一点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长长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尔在少年身上停驻,那看不出心绪的眼神,竞让她心冷。
那晚,从道场奔出的少年凌乱的衣衫,和脖子上鲜艳的红簇,证实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绝不能够这样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轮回纠缠,就由她来打破吧!
「你知道,杨婆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她面无表情盯著梅惟。
对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脸苍白。
「你这条命,是先生给你的。他对那女人有多爱,就有多恨,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她心里念的却足别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么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过是替代品而已,十几年来先生透过你,眼里始终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对杨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发出微弱的反驳声。
才不是这样……不足这样!
「你没看过那女人的模样吧,因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烧光了。真可惜,你该瞧瞧的,这样你马上就会认清现实,若不是你长这么张脸,先生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凭什么逼他走?该离开的人是你才对,你留在这个家,根本就是个错……」
「不要说了!拜托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挥,拂落了桌上还吃不到一半的盘碗,乒乓碎成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这么痛恨我?我长得像母亲又怎样?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杨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却抓不著焦距,越过疴凄老妇,失魂落魄看著远处的墙。
「这话你该对先生说才对。是他才把你们母子俩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杨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边一步步走来梅惟这头。
「怪,就该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伤得悔家体无完肤。她毁了先生前半辈子不说,连生下的孽种,都要来让他痛苦。你说,杨婆有说错吗?」
「对……你说得都对……但,那又怎样?」梅惟渐渐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异神情的脸仍是惨白,衬著那双眼越发鲜红。
「你不用再逼我了,没有用的。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只是妈妈的替代品也没关系……这回,除非『他』亲口跟我说,否则我绝不离开这个家。绝不!」
「你……」杨婆一噎,惊疑的端详少年近乎强硬的侧脸,不自觉朝後退了一步,忆起了那夜他与帛宁少爷互殴的狠劲。
真的,除了五官,这对母子还真的没一点相似……
「别再动了,杨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缓霁下来。他略显倦怠的抹了下脸。
「对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扫把来清,你等一下。」
「等等……」见他很快的转身走开,杨婆忽然惊醒,颤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她一定要逼他离开。她真的恨他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他毕竟不过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杨婆?」
背後地传来一声巨响,梅惟立时回头,见杨婆已然软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断剧烈颤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杨婆面孔狰狞,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著嘴痛苦喘息,双手紧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几乎停摆的大脑猜想,知道杨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药呢?你放在哪里?是不是在身上?」他边问边动手搜寻起来,抖得厉害的手摸了半天,却遍寻不著药罐。
「房……药……」
「药在房间里?」勉强辨认出杨婆气若游丝的话语,见那张满布皱纹的脸越来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阵,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饭厅。
整栋大宅好静好静,连心跳声都大得近乎嘈杂了。他习惯性跑上二楼,在一问问空无一人的房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转,半晌才惊觉不对,急急又跨了下来。
经过电话,他猛然想起应该先打一一九,拿起话筒语无伦次的交代完,又冲进杨婆的房间找药。
他翻箱倒柜了一阵,搜出一大堆药,却不知哪样是该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来,张臂把全部的药往怀里一揣,转身就朝外冲。
「杨婆!哪一种是治心脏的……」梅惟回到饭厅,一进门,就惊得呆了,手里的药瓶全摔了一地。
「杨婆?杨婆?你醒醒……别吓我……」他轻唤,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动也不动的老妇身边,颤抖著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触电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