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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缥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2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只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惟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冀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