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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洞悉的感觉,甚至比母亲的死更让我悲伤莫名。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之后,父亲宣布将我许配给东府大将军文义的儿子。曾经有过的另一份婚约,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遗忘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一份和那一份也没有多少不同。我知道这不过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去面对。
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住在青芷园里。
青芷园比以前更冷清了,父亲忙于他的大业,早已经忘记了他的长女,别的人也不会来,因为人们都传说母亲的鬼魂依然在这里。我觉得这说法很可笑,却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宁愿我的母亲依然在这里。
母亲死后,我始终都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为此东府的人视我为一个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里那与日俱增的悲伤,和干涸龟裂的痛楚,钝而持久。
那以后青芷园就不再种菊花了。但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能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混合着草叶和菊花的香气。就像母亲从前常常做的那样,我也会长久地坐在窗边,小雪儿便会温顺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经是年纪很大的猫了,但是身形却不曾变化,依然还像刚来的时候一般大小,有时候我看着它,就会恍惚地觉得时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逝过。
就这样,我在青芷园度过了在东府的最后三年。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们从东府出发。押送的禁军尽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然是漫长的旅途。珮娥告诉我,有两个年迈的妇人经不起长途的奔波,已经死在途中了。我漠然地听着这个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两个妇人的模样,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对她们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们不必在面对不能确知未来的不安。
小雪儿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后来,它的毛也开始大片地脱落。我痛惜地看着它每日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平心而论,我受到的对待远远好过我的亲眷们,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然而,这仍不能使我能有余力很好地照顾小雪儿。也许我的确不应该带着它。
天气开始慢慢热起来,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风貌也渐渐不同。愈是临近帝都,沿途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别致。我发现中土的人喜欢宽大的袍服和精致的刺绣,就像幼年见过的帝都使臣那样。
六月里,从帝都传来消息,储帝承桓下诏命凡奴返回凡界。我发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禁军往往无动于衷,民间却有许多人喜形于色。那几天里,我经常看见一丛一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田野里,向天膜拜,神态虔诚。后来有个禁军士官告诉我,那些都是被掳来天界为奴的凡人。
“储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准是以为自己能翻身出头了,”他说,我留意到他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我们天人往后可要小心一点了。
储帝。
这个称谓在我心里掀起了异样的涟漪。我不由恍惚地想起,曾经有一度,我的终身与他维系在一起,这记忆那样陌生和遥远,几乎像是与我无关。我从怔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事的确与我无关,此刻的我,只不过是个罪眷。
七月初的一个黄昏,我掀开车帘。盛夏的残阳,将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烧一般,映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肃穆轮廓,城墙上那犬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延伸而去。
帝都到了。
我们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驿站里。我再次得到优待而拥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而我的那些亲眷们就只能挤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摆脱了旅途的劳顿静静地坐下来,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变得异常清晰。押送官告诉我们,朝廷还没有决定对我们的处置,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穿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我望见帝都肃穆的城墙,呈现一种沧桑而压迫的灰色。
我们在驿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纷杂的脚步声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地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有人用力拍着我的房门:“起来,快起来梳洗好,储帝马上要到了。”
珮娥一跃而起,神情兴奋:“快,公主!储帝要来了!”
我反倒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是来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说:“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我淡淡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从几件旧衣裳里拣了件体面的给我穿上。打扮完之后,珮娥看着我,叹了口气:“公主,如今这样的田地,也只能这样了。”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说:“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
我听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转念间,又有些凄楚。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起。有人在院子里如唱歌般宣昭:
“储帝到——”
2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为我的母亲嫁到东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却已经是储帝了。
有一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承桓的母亲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承桓的母亲连惊带怕,动了胎气,生下承桓的当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说,她是被承桓的父亲邿靖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着嫡长子的身份,承桓的父亲最终坐上了储帝的位置。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月便在狩猎中坠马而死。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大家都在忙着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就是灾祸。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被立为新的储帝。
“但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气。”
母亲若有所思地,仿佛望着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说:“你的外祖父是个很高明的人。”
我问:“那,承桓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禁有点羞涩。但我无法不关心,那个与我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年轻男子。
母亲仿佛没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八岁孩子都要聪明。”
我下意识地问:“比我呢?”
母亲被这句问话,逗得大笑起来。我的脸,在母亲的笑声中一直红到耳根。我羞窘地转过身,想要跑开,但被母亲拉住了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但是他看起来总是很孤单。”
“为什么呢?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回答说:“因为他是储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没有追问。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自己的人。
母亲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
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卓然而立,沉静如水。他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
押送官吓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