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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从他的话里我渐渐听出他在朝中诸事并不顺利,有时他与天帝谈论田税或是官吏调迁,我从旁看着他,感觉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
天帝对他的举措从不干涉,但是我总觉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阴沉。
有一天承桓说:“孙儿准备下诏,准许不愿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并且撤换下界九州十六县的督抚,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颤,手里的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帝在说:“好吧,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承桓走后,天帝一直都不说话。我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承桓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气度高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是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德。”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
但天帝似乎并不想说下去,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帝都快两个月了,有没有到处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天帝笑了:“没关系,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又说:“这时节碧山的桂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我出宫游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宫。为此明秀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她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滑稽,我说我根本不可能用到这么多东西,但她们说这都是一个公主出门游玩应有的物品,她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那个晚上明秀宫的宫人都带着那样的表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珠儿,你们都在傻笑什么?因为我们能跟着公主出宫去玩了,珠儿回答我。她告诉我她六岁进宫,只有过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任何宫人来说,游玩的机会都是极宝贵的。
“能够侍侯公主,真是奴婢们的福分。”珠儿带着一种真挚的满足说,这让我不由有些感动,于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举动。
我的车马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东璟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肿可笑的队伍。我从车窗帘幕的缝隙里,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车队指指点点。
然而当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尾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她们留在山脚等我。
珠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为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游玩机会,只好故意板着脸。
珠儿屈服了,她说:“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应她:“我只去一个时辰。”
那时的碧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桂树间杂着火红的枫树。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桂香馥郁如醉。
转过两道山弯,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传来,如轻雾一般与漫山的桂香融为一体。
情不自禁地便循声而去。越往前走,箫声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过的浮云。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桂”两字。亭中依着栏杆,坐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亭檐的阴影落在他沉思的脸上,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我心头忽然吹了一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少年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我蓦地惊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待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一抬头就已经看见我。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神情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我说:“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我发觉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我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少年又开始吹奏。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本是帝都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曾联想起承桓,我觉得承桓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箫声陡然拔起,如同一丝银线抛向天空。阳光穿过枝叶,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瞥见了一抹月光,我仿佛回到幼年时随着父亲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父亲提着酒壶,背对着坐在舱口,看起来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我蓦然发觉他竟变成了那个少年。我一下子惊醒,从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眼前依然阳光明媚,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说:“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这是很普通的套话,然而少年听了,却像是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我悚然心惊。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就好像受了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现的刹那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
我掩饰地抬头看看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
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问:“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上心头,但我并没有回头。
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着。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了。”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地听见身后有喘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的脚步太快。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的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
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就问珠儿:“不是说在山下等么,怎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我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话,我们不敢打搅,所以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站住。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珠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儿连连点头:“对啊,公主原来不知道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了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宫的路上,我问珠儿:“五舅舅什么时候过世的?”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先白王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着王爷的灵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手里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干干净净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绪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垣和青王妃的言谈,就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儿说:“除了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说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
珠儿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珠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挑起了兴致:“她到底怎么啦?”
珠儿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公主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只听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我没见过,都是听人说的。‘那个女人’出身贫寒,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
也有人说,她其实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个地方。反正,她住在山里,原本什么事也不会遇到,就像村里旁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过完乏善可陈却平平静静的一辈子。但,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很偶然间,内廷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路过那里,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装束姿态都与寻常村姑无异,然而那几个见惯了后宫佳人的男人,竟一个个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里。她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抬起头见是几个异乡人呆呆地看她,就冲他们笑了一笑。
“结果,猜是怎么着?”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却又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当时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恋上了她无双的美貌,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女子入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可是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据说过后她曾对身边的人感叹:“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珠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于是珠儿又重复地说了一遍:“她私奔了——”
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乱。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