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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法'勒内·格鲁塞
草原上的古代史
草原与历史(1)
导言
草原与历史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亚洲高地证明了地球历史上最重大的地质演变。这片巨大陆地的隆起是高度不等的两大古老山脉褶皱而成的,一个是天山和阿尔泰山上有森林覆盖的褶皱,由东突厥斯坦地垒褶皱和安加拉河流域古老的西伯利亚地台组成;另一个是阿尔卑斯式的喜马拉雅山的褶皱,它在3世纪的中新世时期占据着古欧亚“地中海”的位置。西北的天山和阿尔泰山构成的凸形弧与南方的喜马拉雅山的凹形弧包围和孤立了突厥斯坦和蒙古,使这两个地区好像是悬挂在周围的平原上。由于远离海洋,再加上海拔高,使这片高原地带的气候极端大陆性,夏季酷暑,冬季严寒。蒙古的库伦气温在零上38℃与零下42℃之间。而在西藏高原则大不一样,它的海拔差异使得当地植物生长情况几乎是南北两极性的。阿尔泰和天山之间的半圆形山区也由于同样的原因,使得常见的植物层由凹地的森林到山顶的稀有植物,同样具有高山性的特点。亚洲高原的其余地区被一片冬季枯死、夏季萎黄的纵向草原地带所掩盖,草原牧场在灌溉地区是生气勃勃的,在中央旷野地区则是死气沉沉的,正处在撒哈拉沙漠化中。从满洲到克里米亚半岛,从蒙古高原的库伦到马里和巴里赫地区,欧亚大陆北方草原牧场延伸形成伊朗和阿富汗的热带干草原,这种草原与地中海区域的草原比较类似。
欧亚大陆的纵向草原地带直接与西伯利亚气候支配下的北极森林区域相连接,包括俄罗斯、西伯利亚中部,直至蒙古和满洲的北方边境。大陆中部的三个沙漠化的中心地区正在渐渐地变成荒原:河中地区的克齐尔库姆沙漠和阿姆河南部的卡拉库姆沙漠,塔里木河所环绕盆地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及戈壁沙漠从西南向东北伸展的广阔地区,该地区在罗布泊与塔克拉玛干沙漠相连,一直延伸到满洲边境的内兴安岭。三个大沙漠像癌细胞扩散般地蚕食草原地带,这种现象从原始社会起就没有停止过。戈壁沙漠在北蒙古(从古代匈奴人到中世纪早期突厥人的贝加尔森林、鄂尔浑河流域与克鲁伦河流域的草原地区)与南蒙古(阿拉善、鄂尔多斯、察哈尔和热河的草原地区)之间的穿插,是蒙古帝国持久性残存的原因之一。沙漠边的草原给今天被称为中国突厥斯坦的塔里木盆地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那里的人们脱离了游牧生活,发展绿洲上的城市和商业生活,这些绿洲串接起来,使得地中海世界、伊朗、印度和中国的各种伟大文明之间交流成为可能。干枯了的塔里木河岸上,形成了南北两条弧形小道,北面经过敦煌、哈密、吐鲁番、喀喇沙尔、库车、喀什、费尔干纳及河中地区;南面经过敦煌、和阗、叶尔羌、帕米尔山谷及巴克特里亚。这两条路线经过沙漠和高山时的痕迹就像蚂蚁穿过田野时的痕迹一样显得细长而模糊不清。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条小道结束了我们地球上两个不同世界的隔绝,使得中国人的领地和印欧人的领地之间有了一些细微的接触。它们是丝绸之路和朝圣之路,商务和宗教经由那里传递,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者们的希腊艺术和来自阿富汗的佛教使徒们也是从那里经过的。《托勒密书》中提到了希腊、罗马商人曾经企图通过那里获得“丝国”的绢;后汉的中国将领们曾经希望通过那里与伊朗及东罗马帝国建立联系。因此,从汉朝到忽必烈时期中国政治的一贯政策中就包括维持这条世界贸易大道的畅通无阻。
就在这条通往文明的大道北面,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无边无际,道路又细又长,是通往野蛮世界的道路。在鄂尔浑河或克鲁伦河与巴尔喀什湖之间,野蛮人的骑兵队的前进是无法阻止的,因为这里的大阿尔泰山似乎与天山的北部支脉更加靠近,在塔尔巴哈台的楚古查克附近的额敏河方向有一个更宽大的缺口,它在裕勒都斯河、伊犁河与伊塞克湖盆地之间是十分宽阔的,而在其西北方向,来自蒙古的骑士脚下正伸展出无边无际的吉尔吉斯草原与俄罗斯草原。从东方草原上来的游牧部落的骑士们曾经不断地穿过塔尔巴哈台的阿拉套山和穆扎尔特山的山口,到西方草原上寻找财富。假如原始社会这种运动是朝着相反方向发展的,那么如果伊朗的游牧民族,即印欧人种,希腊史学家称之为斯基泰人与萨尔马特人或伊朗碑铭上称作塞加人的那些人,曾经从东北向极远的帕兹雷克与米努辛斯克方向迁徙;而在同一时期,有其他的印欧种族人移居到塔里木盆地,从喀什到库车、哈喇沙尔、吐鲁番,可能一直到甘肃,那么从东到西的移动是自公元1世纪才开始的,这是勿庸置疑的。那时已经不仅仅是“东伊朗语”、库车语或吐火罗语等印欧语种占主导地位,而且在俄罗斯南部和匈牙利,有称作“匈”的匈奴人将开始建立原始突厥帝国,因为匈牙利草原是俄罗斯草原的延伸,而俄罗斯草原则是亚洲草原的延伸。匈奴之后,在公元6世纪,蒙古游牧民族的后代阿瓦尔人,受到突厥人的压迫,从中亚细亚逃亡,先在俄罗斯后在匈牙利建立了统治。此后,7世纪的哈扎尔突厥人、11世纪的佩彻涅格突厥人以及12世纪的库蛮突厥人都走的是同一条路。最后,从北京到基辅形成了一个统一的人造草原,这可以说是由13世纪的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来完成的。
草原上的古代史
草原与历史(2)
这些蒙古游牧部落互相排挤以争夺最好的牧场,有时只是为了畜群的需要他们会不断地迁徙,这种迁徙不定的状态在某种情况下会持续几个世纪。他们驰骋于大自然为他们铺在马蹄下的广漠无边的草原上,无论在身体结构上还是生活方式上,都完全适应了这种不断迁徙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便形成了草原内部的历史。关于这些人在黄河与布达佩斯之间的不停奔驰,定居民族的史册中只记载了很少的一点与之有关的事情。他们只记载了在他们的万里长城下,或在他们的多瑙河畔的堡垒下,在大同城前,或在锡里斯特拉城前,有过不同的侵略者涌入。然而,关于突厥—蒙古民族内部的一些活动,他们又告诉了我们什么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蒙古高原的鄂尔浑河发源处的帝王都邑,喀喇巴尔噶逊与和林先后被一些有统治欲望的人占领,包括公元前的匈奴人、3世纪的鲜卑人、5世纪的阿瓦尔人、6世纪的突厥人、8世纪的回纥人、9世纪的黠戛斯人、10世纪的契丹人、12世纪的克烈部或乃蛮部,以及13世纪的成吉思汗蒙古人。即使我们能够一个一个地识别出曾经统治过其他民族的突厥或蒙古族部落,我们也并不知道突厥、蒙古和通古斯等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大民族最早的分布情况。现如今,通古斯人一定是居住在北蒙古以及西伯利亚东部的大部分地区,以及西伯利亚中部叶尼塞河中游的通古斯卡河流域;蒙古人则聚居在历史上的蒙古本土;突厥人占据西伯利亚西部,及两个突厥斯坦。因为突厥族是后迁入的,在阿尔泰区域的突厥化,只能追溯到公元1世纪,而喀什噶尔的突厥化则在9世纪,河中是在11世纪。在城市,撒马尔罕与喀什一样,仍然以突厥化了的伊朗人为主。根据历史记载,成吉思汗曾经在蒙古本土上蒙古化了许多原来很可能是突厥人的部落,如阿尔泰的乃蛮部、戈壁的克烈部、察哈尔的汪古部。成吉思汗将所有部落统一于“青蒙古人”的旗下之前,蒙古本土的一部分仍属于突厥人,而且直到现在还有一个属于突厥民族的雅库特人仍然居住在西伯利亚的东北部的勒拿河、英的格加河及科累马河的盆地上。这部分突厥人居住在北冰洋沿岸附近,在蒙古人和通古斯以北的通往白令海峡的方向。因此,我们应该谨慎考虑“最初的”突厥人、蒙古人、通古斯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知道,在上古时代,这些突厥-蒙古和通古斯人实际上居住在更远的东北,因为那时不仅在喀什噶尔,就连萨颜岭和大阿尔泰的北麓都被来自“印欧人共同的”故乡——俄罗斯南部的印欧人所占据。这种推测和语言学家们的看法相一致的。伯希和与吉岳木·德·海维西就有充分的理由来拒绝承认阿尔泰语系与以乌拉尔为轴心的匈芬语系之间存在一种原始联系。然而,即使它们之间有原始的联系,今天的突厥语、蒙古语及通古斯语之间也存在着相当大的不同,这使我们想到在那个历史时代共同生存在亚洲东北部的三个不同人种曾经相距甚远。
如果突厥-蒙古游牧部落的历史只限于他们的驰骋和随意迁徙时的明争暗斗,那么对于我们来说,可以知道的东西就太少了。人类历史主要记载了这些游牧民族对南方文明帝国的多次进犯乃至征服。游牧民族的南下简直可以说是草原居住条件支配下的一种自然法则。无庸置疑,就像12世纪的女真人之前的“蒙古人”一样,突厥-蒙古人部落仍然是定居在贝加尔湖森林地区与黑龙江流域,以渔猎为生的野人,他们过于闭塞地在僻静森林的屏风后面生活,所以对其他的土地丝毫没有渴求。而草原上的突厥-蒙古人则不同,他们以饲养牲畜为生,所以是理所当然的游牧者,畜群寻找牧草,人则跟随畜群。此外,草原还是马的故乡,草原上的人是天生的骑士。正是他们这些西方的伊朗人或东方的突厥—蒙古人发明了马的装备,就像在息姆米里人时代博斯佛尔的希腊式瓮上所描绘的斯基泰人那样。或者像我们从中国人那里看到的那样,公元前3世纪时,他们为了用骑兵抵御骑兵,模仿匈奴人用裤子代替了长袍。身手矫健的骑士是马上射箭的好手,他在逃跑的一瞬间从远处把箭射出来袭击敌人(即帕提亚之箭,实际上是指斯基泰和匈奴人之箭)。他们作战时用的箭和套绳与追捕野兽时所用的工具没什么两样。
不过,在奔狂的途中他们偶然会在草原的尽头看到农田的边缘,他们不可能不被那种完全不同的环境所吸引。在冰天雪地的严冬,草原会变成西伯利亚森林的附属物;在炎热的夏季,草原又会变成戈壁的延伸,这时游牧者为了给畜群找到草料,开始向兴安岭、阿尔泰或塔尔巴哈台的山麓转移。只有春天,草原上的草才会变得茂密,鲜花也在这个时候盛开,才可以称得上是家畜和牧人狂欢的季节。而在其他时节,特别是冬天,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眺望那南方温暖的土地、伊塞克湖和东南部黄河流域肥沃的黄土地带。实际上他们对于耕地并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于是在占据了农田之后,他们出于本性立即把耕地还原为生长着羊、马吃的牧草的天然草原。就像13世纪的成吉思汗那样,征服了北京之后,便毫不客气地想把河北肥沃的平原上的黍田改变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牧场。北方人是不懂农业的,直到14世纪还是纯粹的游牧者,愚蠢地抢劫自己的城市。如果乡下人在交纳赋税时进行抗拒,他们便破坏水渠,淹没田地。但他们都很重视城市的文明产物,他们掠夺的目标尽是些工艺品和各式各样的装饰品。他们喜欢相对温和的气候,但北京的酷热气候对成吉思汗来讲又太过于温和了,于是在每次战役之后,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