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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至微醺之时,耳畔听着滴滴答答的雨打蕉叶之声,眼中看着摇曳的烛光辉影里这两个小口抿酒的女孩儿,不知怎么,醒言彷佛已回到自家那间无比熟悉的茅屋中,耳边又回荡起那个银铃般的笑语声:
“醒言,你的诗儿写得很不错呢~”
这样纯净的声音,便彷佛仍在耳旁缭绕;眼前娇美的酡颜醉红依旧,不经意间却已暗换了容颜。不知道当年那晚那人,如今又在何处。
不知怎的,虽然曾有过“紫芝”之约,表明过同修道途的心迹,但在少年内心深处,每想起那个轻盈似水的如仙少女,却总一种说不出来由的悲伤哀愁。平日中,这种暗藏的不安还不怎么显露,便连他自己也不怎么察觉;但经这钩伤钓愁的水酒一引,这份深藏于内心的忧愁,便如同水落之后的礁石峥嵘显露。此情此景,正似那滴不尽的檐前相思雨,燃不完的案边垂泪烛,彷佛没有个尽头……
翌日三人重又上路,一路上风平浪静,也没遇上什么出奇事儿。这一日,醒言正和雪宜琼肜在驿路尘烟中逍遥悠游,不觉天色就已晚了。这时候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醒言不敢再和琼肜接着逗笑,赶紧招呼一声,便要加快脚步,赶在日落之前寻到一个落脚之处。
谁知,天西头平日里那个慢悠悠落下的日头,今天却好像拴上一块大石头,扑通一下便沉到西山之外;浓重的黑夜,迅速笼罩在三人站立的这处郊野中。
见此情景,醒言无法,只好和二女提起百般精神,小心翼翼沿着驿路朝前走。就在这乌云遮月、四处无光的黑野中摸索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紧紧倚靠在醒言旁边的小丫头,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颤着声儿说道:
“哥哥…你听——”
见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现在这模样,醒言倒好生惊奇,忙侧耳听去——原来就在前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左前方不远处嘤然响起一缕箫声,袅袅细细,朝这边幽然传来。
这低沉的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远远听来如若鬼哭;若不是醒言精研器乐,谙熟笛管,否则还真听不出这泣声原是箫音。
黑暗之中乍听得这番凄凉音调,饶是四海堂这三人胆子都不小,此刻也都顿时屏息驻足,不敢稍动。又过了一会儿,那凄凄切切的箫声终于消散;醒言便要松动一下被两个女孩儿握得发疼的手掌——才一挣动,却听得前方那箫曲余音袅袅消散的地方,又响起一声苍凉的吟哦,依稀可辨是:
事事知心自古难,平生二老对相看。
飞来遗札惊投箸,哭到荒村欲盖棺。
残稿未收新章册,余钱惟买破衣冠。
布衾两幅无妨敛,每日黔丘不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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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神歌鬼唱佐豪吟』 第四章 月冷歌残,几忘幽明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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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先前那缕渺若游丝的箫音相比,这语调悲凉的吟诵虽然声音苍老,但远远传来仍显得中气十足。只是,即使声音大了许多,但几分孤愤之意却溢于言表,配合着身周野外黯然无光的黑色夜幕,直让醒言觉得阴风飒飒、鬼气森森。
而在他身侧的琼肜雪宜,现在则紧紧抓住他的手掌——无论她俩身手如何高强,往日如何胆大,到这时也终于显露出女孩儿家的本性,一左一右紧紧靠住醒言,心神腿脚俱颤,一动都不敢动!
本来醒言心里也有些打鼓,但感觉出身旁两个柔软身躯急促的颤抖,便终于也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是三人之首,此刻实在不该是他害怕的时候。于是,醒言静下心神,凝起双目,朝刚才那吟哦之声传来之处望去。
过了这一阵,他已渐渐习惯了周围的黑暗。现在注目望去,正见到在他们左前方大约百步开处,有一株蓬蓬如盖的松树。在树下,依稀有个淡淡的人影,正坐在一方石头上,斜斜倚靠在树干上。
见到有人,醒言便不那么害怕;咳了一声,给自己略壮了壮胆,便要朝那边喊话。
正在这当儿,那处松树下突然亮起一团火光,然后便听到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顺风传入耳中:
“长夜未央,行旅孤寂,几位清客何不暂息征尘,前来与老朽一叙?”
听到这条理分明的话语,又看见那处打起灯笼,醒言立即就把所有害怕心思都抛到九霄云外。品了品松下老者的话语,觉得甚是古雅,他便也动了攀谈的心思。
心念及此,醒言就从琼肜雪宜手里挣脱,朝那灯光闪动处拱了拱手,朗朗应了一声:
“好,那我等就搅扰了!”
说罢,他就拉起两位还有些瑟缩的女孩儿,朝那火光跳动处大踏步走去。等到了近前,醒言才看见这松树下青石边坐着一位面貌清癯的老者,身着灰色旧袍,手执乌紫箫管,正含笑看着他们三人。一只圆团的灯笼挂在他头顶松枝上,正随风轻轻摇荡,将一团桔黄的柔光洒在树下方寸之地上。
望见这团温暖的灯光,本来心中还有惕惕然的琼肜雪宜二女,也安定下心神来,全都乖巧的立在堂主身后,听他如何与外人讲谈。
见他们三人应邀而来,这长衫老者也甚是欣喜。待看清三人样貌,发现都不似村俗蠢钝之人,便更是高兴,就开始热情寒暄起来。待一番攀谈之后,醒言也发现这位觌面相逢的老者,谈吐见识甚是不俗,倒与他当年的启蒙恩师季老学究差不多。想来,这老者也应是书生儒士一流。
如此一来,原本这夜晚孤寂,错过了宿处,醒言正是无聊;现在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居然碰到一个文学之士,自然要大谈特谈。认真说起来,自他上了罗浮山之后,很久都没像今晚这样,碰到可以一起说说诗书义理的合适谈天对象。
又往来寒暄一阵,熟络了许多,醒言便自然提到刚才听到的那阵箫声。赞过老者箫艺精湛之后,醒言倒底少年气盛,便直言方才老者这箫曲,奏得未免太过凄清,几乎有如鬼哭;若要是经常这样吹奏,不免便会伤了心神元气——现在这侃侃而谈的少年,已与当年在饶州时不可同日而语;看多了道家典籍,不知不觉间醒言便已有了融会贯通之意,知道这养生之理无处不在,礼乐之事自也与它大有干系。
只是,听他这样好心的建议,那老者却只是笑笑,并未直接作答,反而问醒言是否真听过“鬼哭”。于是二人话题,就这样扯到神鬼幽明之事上。不知怎么,说得一阵,醒言与那老者就开始争论起这世上有鬼没鬼来。
与儒衫老者不同,醒言执言这世上本无鬼,纯粹是民间捕风捉影而来。有此立论,倒不是因他真仔细琢磨过这事。很大程度上,倒是因为生怕身后那两个女孩儿惊恐。到这时醒言终于明白,原来胆大包天的小琼肜,杀人淡淡然的寇雪宜,竟然都会怕鬼!
因此,反正这长夜孤寂,正需要找个话题长聊,醒言便开始和那个儒衫老者就这世间有鬼无鬼之事,争论个不亦乐乎。憋了这么多时,从小就被他爹教诲着有意培养口才的饶州少年,终于有机会一逞词锋;滔滔不绝说上一阵,倒把那位原本从容淡定的长者,给说得好生焦急。只见他梗着脖项辩白道:
“小兄弟此言差矣!你说世上无鬼,就如你今晚行路百里,一路都未碰到住宿处,那是否就能说这世间从无客栈居屋?又或你打猎终日,没猎得一样野物,那是否就能说这山间没有鸟兽藏伏?其实这鬼魂之事也是如此;不能因为小哥以前没见过,就能断言世上真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倒也低头略想了想,俄顷便抬头应道:
“前辈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只不过既然这样,那小子也可说:路行千里,未遇宿处,固然不可言世上绝无客栈,但也不能说明这世上就有客栈!”
“……”
没想这清俊少年思路如此敏捷,倒把这当年的大儒给说得一时愣住。想了好一阵,他才得又续上话题。
今晚这一番款谈,醒言固然是谈兴蓬勃,把自己的口才发挥到极致;而那位老者,在和他言语交锋中,不知不觉也忘却了开始的凄怆悲痛,全身心投入到这场暗藏机锋的辩论中来。
被这一老一少热火朝天的辩论感染,渐渐那两位不说话的女孩儿,也加入他们的谈话中。当然,不用说,琼肜雪宜自然是坚决站在醒言这一边,一心替堂主想办法证明世上真没鬼——当然这结论也是她俩由衷希望的。只不过,这当中琼肜小妹妹虽然一片好心,但说话风格还是一向的夹缠不清;有好几次她天真的说辞,也不知是在帮她堂主哥哥,还是在替她口中的“老爷爷”帮忙。
当然,虽然有这小妹妹帮倒忙,但最终还是上清宫四海堂获得了胜利。见终于说服这位前辈,醒言也甚是高兴,便记起开始听到的那首诗歌来。于是,他便对眼前垂头丧气的老先生说道:
“前辈,虽然这世上无鬼,但您那首咏鬼诗还是很有味道的。那我也来揣摩其中意趣,凑趣吟上一首。还望先生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老朽自当洗耳恭听——我说小哥,其实虽然这世上无鬼,但吟诵幽明神鬼之事,还是很容易出好诗歌的!”
“那是那是~好了,前辈请听好——”
今晚这番清谈醒言大获全胜,正是意气风发,文思如泉,当即便急就一首。只听他清声吟道:
旧埋香处草离离,
今对夕阳听乌啼。
沧桑几劫茔仍绿,
云雨千年梦尚疑……
听他抑扬顿挫的吟罢,那位萍水相逢的儒衫老者,略品过诗中沧桑之意,也禁不住手拍箫管,赞叹不已。
见他回味一阵,又突似记起什么重要事儿,便望了望东方天际,然后对眼前兴致盎然的少年躬身一揖,衷心谢道:
“今日有缘,得遇足下,实乃老夫平生幸事;若非阁下,老朽便要懵懂千年,以为这世上真的有鬼——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好了,今日天光不早,老朽便欲告辞;希望日后再有机缘,能与小哥再来彻夜长谈。好,我们就此别过!”
说罢,便见这老者拱了拱手,然后就——
于是在少年目瞪口呆之中,这位执箫老者突然萎身于地,转眼就澌然不见!
“……”
“老爷爷再见!”
见老者消失,小琼肜却兀自兴奋的摇着小手,朝他消散的地面晃个不停。用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跟老爷爷道别之后,琼肜便回过头来,问道:
“醒言哥哥,我们是不是也……”
“咦?哥哥你脸怎么变得这么白?”
……
过得许久,呆若木鸡的少年才终于缓过神来。捉住琼肜正在眼前不住摇晃的手儿,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朝方才老者消失之处打量良久,醒言才颓然说道:
“罢了,妹妹,原来这世上真有鬼!”
听他这么说,琼肜倒大为惊奇:
“咦?不会呀!刚才不是连那位不认识的老爷爷,也都说没鬼了吗?”
“呃……”
望着这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醒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正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就彷佛在替魂不守舍的少年作答: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