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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晚上她整治了酒食,多是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绝佳,必定合太后之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派犊车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欲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给桂枝交代了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她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不像太后,倒像个寻常的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她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并不敢轻易造次。
太后似是知道她紧张,温和的开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的回答,“太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了。”接着,她又问了桂枝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音亲切,不免生出好感,觉得这太后和宁王还真是母子,虽然身处高位却都没什么架子。渐渐的她也能如常的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并不乏味。见太后神情愉悦,桂枝更是卖力的讲起了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掩口。
她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的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的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说起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得很,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这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会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道:“母亲别看太后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君旅行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日更君又会消失不见:)
123☆、祭陵
那日之后,太后曾有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的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和做派,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味道。
察觉到桂枝态度有异,太后关切的问:“夫人这次话少了许多;莫不是身体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的回答。
太后凝眸:“还是夫人有心事?”
桂枝低头片刻;向太后又行一次大礼;然后道:“妾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夫人请讲。”太后含笑道。
“太后或许不晓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缓缓说道。
听到黔州二字,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听了这话也许会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道:“以前黔州经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轻时就看管过一个西京来的犯人。那里是乡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个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时一直想念不在身边的妻子,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后我们托人给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却总是没有音信。妾近来才得知,原来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重新捻动佛珠,面无表情的听着桂枝说话:“丈夫过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就改适他人,未免过于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么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忽然问她,略略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轻声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之,恕我无法解答夫人的疑问。”
说罢她轻轻挥了一下手,让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后殿。
那之后太后再也没有来请过桂枝。儿子初时也有些疑惑,不住的追问她与太后的谈话。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儿子听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气的份:母亲这不是故意揭太后伤疤么?若是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这官位必定是保不住的。
他整日里忧心仲仲,就怕皇帝找他麻烦。可数月以来,皇帝对他却并无二致,弄得他疑惑不已,皇帝是不动声色呢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太后之前的婚姻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应该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提起。
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知此事,对他们一家暂时不会有影响。太后那里虽有所得罪,但日后妻子在外命妇参拜时多去描补。太后宽仁,当能谅解。主意定下,他才彻底的放了心。
桂枝却不知自己曾让儿子如此烦恼。经过此事,不免又勾起她诸多回忆。她记得当年迁葬的人说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觉得来西京一趟也该去拜祭一下李元沛这个故人,便动了打听的心思。只是其间新妇又有了身孕,桂枝不免要分心照顾,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下来。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李元沛的墓与其他陪陵都相隔较远,并不好找。儿子提着篮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俩渐渐走近,却见墓前已静静立着一人。
母子俩都很诧异,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那人听见,转过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宁王。
见到桂枝母子,宁王也有些吃惊。三人互相见了礼,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桂枝开了口:“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她虽对太后有所不满,不过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宁王还是很有好感,故而语气仍十分亲切。
宁王淡淡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哀孝王,所以他算是我的父亲。”
桂枝见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来……”
宁王自嘲一笑:“虽然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不过我也就清明的时候才想得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停了停,他又问:“阿婆又怎么会来这里?”
桂枝沉默了一会,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轻轻道:“妾在黔州时与他认识。”
宁王并不蠢笨,顿时明了:“阿婆不再进宫,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认。
宁王苦笑:“看来阿婆对我母亲有些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桂枝冲口而出,“她现在安安稳稳做着太后,早不记得李郎君了吧?李郎君可是到死都念着她呢。”
宁王有片刻默然,最后缓缓开口:“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
桂枝不解。
“这不是为人子该说的话,”宁王安静道,“不过若我的母亲当真能忘记他,她这一生或许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桂枝困惑的摇头:“我不明白。”
宁王嗤的一笑,摊手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见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不想这么快他就故态复萌,嬉皮笑脸起来,倒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她转念一想,过继给李元沛一事,宁王应不致说谎。那或许真如他所说,太后也不是完全将李元沛抛在了脑后罢?
想到这里,桂枝叹息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捧到宁王面前。
宁王挑眉:“这是什么?”
“这件东西我留了几十年,”桂枝叹着气道,“原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了,这次本是想带到李郎君墓前烧掉的。在这里遇上大王也是缘法,便交与大王吧。”
宁王疑惑着接了过来。
见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续道:“这是李郎君遗下的东西。老婆子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交给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这样的渊源。大王是他后人,自然比我更有资格保管此物。至于这物事到了大王手里是留是弃,又或是交给别的什么人,就都与老婆子无关了。”
听得是李元沛的遗物,宁王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向桂枝道了谢。桂枝自觉了了心事,将备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后便与儿子一道离去。
宁王立在墓前,遥见母子二人上了牛车,辘辘去远,这才伸手打开了桂枝给他的盒子。
盒内是一张纸片。因年代久远,纸片已泛黄发脆。纸上一行深深浅浅的字迹,想来写字的人手中无力,数次停顿方会如此。
宁王取出纸片,仔细辨认纸片上的内容。虽已历经岁月,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元沛在黔州的经历,正文为了节奏的控制舍去了,因此一直考虑补上这个番外。很汗颜的承认,前几个番外我都因为字数的原因烂尾了。但是元沛的番外,我并不想这样做。目前的版本字句上尚有可斟酌的地方,但我确实没有敷衍。
我知道在正文结局前写长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