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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著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
“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月满西楼38/47八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著,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
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
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
欢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蝾。月色凉凉的照著窗子,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著走廊,我轻轻的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谁?石峰?还是石磊?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著,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的开了口:“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
“是吗?”他吸著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
“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实不小,”我望著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你怎么知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
“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
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
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的开了口:“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
“是的。”“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著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挣扎、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叠连声的说:“你也是这样的吗?”“我自幼是独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
“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
“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
“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东西。”
他望著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著光。
“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
“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
“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不,那时祖父正病著,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
“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
“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
他猛的一震,彷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的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的盯著我。友谊从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
“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硬:“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分。”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著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著,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了过多的酒。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他瞪视著我,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燃烧著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个脸庞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来,他颤抖的碰触著我的脸,嘴里梦呓般的反覆低唤著: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痉挛著,他的颤抖迅速的传染给了我,我看到了一个被感情折磨得濒临死境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痛楚、疯狂,而炙热的呼唤,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说明,不忍打破他的梦境。
“小凡!”他再喊,他的手揽住了我,于是,骤然间,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饥渴的压在我的唇上,狂猛的揉搓吸吮。我的头发昏,喉咙里干燥欲裂,但我没有失去我的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而我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变而为狂怒凶狠。
“你是谁?”他恶狠狠的问。
“余美蘅。”我的声音又干又涩。
他的脸扭曲而变色。“余美蘅是什么鬼?”“不是鬼,是人。”我无力的说。
“你从哪里跑来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冒充小凡?你说!你说!”他咆哮著。我振作了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的车转身子面对著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也对他吼了起来: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凝视著我,接著,他就颓然的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退,嘴里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的乱摇著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的追到门口,用手扶著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的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著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的望著这一切。我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的说:“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的,我说:“你不该把我拉进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为我同情他!”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的停在我脸上。
“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的摇摇头,慢慢的关上了我的房门。天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月满西楼39/47九
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的建立起友谊来。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况底下随时隐藏著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著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的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著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的追过去,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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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口,皱著眉喊:
“小磊!”“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的说:“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她——”我犹疑的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著房门,喊著说:“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著的回答,接著,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著,更多的东西被疯狂的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著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著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的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的哭一场。”
我跟著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