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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得他御令,我小心翼翼拿起墨锭,定睛观察墨额朵云饰图。那滴泪的浅浅印渍犹在,若不是我自己所留,旁人很难会发现,不容置疑,这块墨锭还是原先的那块,只不过这时的它,经历迂回波折之后,再与吴良辅无关,与那位大学士无关,这是岳乐自己花钱定做,皇上与岳乐本是自家兄弟,岳乐献给皇上,于是乎这块墨锭来历清白,皇上大可坦然自若。
只是,又为何只能在承乾宫?岳乐一路长途跋涉给它清洗干净,终究还是不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皇上是掩藏心虚亦或是沉住气掩人耳目。
撇去左思右想,暂且化复杂为简单,欣幸朝他行个礼,“妾妃恭贺皇上得此罕有精墨,不知皇上是要选吉日开墨,亦或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时挥毫一回?”
“那还用说,快去准备,朕迫不及待要试试墨色。”喜形于色的他跃跃欲试。
一切准备完毕,我欲开始加水研磨,他一把拉住我,“不可用寻常之水。”
拈笑领会,“皇上,妾妃晓得,这是玉泉山今日运过来的活泉水,托皇上鸿福,妾妃宫里也得了些,如此轻盈、甘淳之水,皇上还不放心?更何况妾妃还特地认真过滤,绝对清泠。”
释去多虑,他放开我,刚想注水,他又拉住我,“会磨墨吗?”
这下可是惹恼我也,长哼一气,娇嗔一回,“皇上既然总不放心,那就让任公公进来伺候,妾妃笨手笨脚,这就速速退下。”
“墨…兰…”他长唤我的名字,“朕想试墨,又想保持完整,真是难为朕。”
知道他内心激动,“皇上,如若不用,这墨岂非虚有其表,如何得知真谛,妾妃必定小心研磨,不负此墨之精贵。”
他不得不宽心容我开始,在他的叮嘱中,我先是只加一点点水,一边磨一边逐渐添加,“磨墨时用力平均,切莫过轻过重、太急太缓,用力过轻,速度太缓,浪费时间且墨浮,用力过重,速度过急,则墨粗而生沬,色亦无光。指按推用力,慢慢磨研,直至墨汁浓稠为止。” 他这嘴上闲不住提醒,手上也好几次想要抢过去自己磨,却又及时收回,“还是你来,朕不如你稳当。”
纸张已然铺开,毛笔也握在他手,“朕要写什么?”
所问及时,这最后一步,仿佛同时噎住我们,倒有些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开动脑筋,主意飞来,“皇上要不给太后写寿联吧,过些日子便是太后寿辰。”
“寿联?如何写?”
真受不了他,素日里文思泉涌,今儿个怎么全被这好墨给堵得愣头呆脑?心头是摇头叹息,脑子倒是抓紧运作,很快就给出一幅寿联,“慈竹荫东阁,灵萱茂北堂。”
“向皇上求个横批。”希望他的文采马不停蹄快些赶回来。
“婺宿腾辉”,他的才思开始变得敏捷。
“瑶池春不老,寿域日一祥。”另一幅寿联一挥而就,他抬首递过快意,“这次换朕向爱妻讨个横批。”
“萱庭日丽”,我回他一个,他落笔而成,就此你来我往,不多会儿功夫,书桌、座椅皆摆满多幅寿联,不晓得,还以为我俩纯粹写联营生呢?
“痛快,瞧这好墨色,朕怎么看怎么舒坦。”一口气写下这许多,手指、手腕、手臂酸乏不足为奇,可他似乎还意犹未尽,若不是我劝说着休息片刻,他竟是舍不得搁笔。
给他呈上茶点,“喝着像是太医这些天给朕开的宁神茶,倒是你用这白瓷茶碗呈来,又把这茶汤过滤得如此透净,这一搭配,倒显得朕在乾清宫喝的缺少意趣。”
这是请小碌子把今晚的份量送过来我亲自煎煮,是些安神助眠、消解郁气、解热明目的药材,味淡汤浅,仔细滤清后在白瓷的映衬下显得玲珑透亮,搭配的点心则是茯苓淮山糕,也都有健脾胃、益心神的作用。
“墨兰,你可真是把朕踏踏实实放在了心上照顾着,朕有时偶尔会想,若你不在朕身边,朕岂不是活得了无生趣?”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对他的关心和体贴仿佛总是第一时间自然而然就在脑中悉数罗列,情不自禁在做,无需意识控制。
“皇上的心请踏踏实实放于朝政,皇上在哪儿,妾妃自然在哪儿。”他的话受听,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可我的回答却有些无奈,围着他打转就是我目前的生活圈子,但若有一天禁锢解除,自由来去,我又该去往何处?没有他的地方,不用为他忧心犯愁的地方,是我的解脱,还是我的失落?
***
他站起身踱步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凉气趁机扑面而来,但夜空悬挂的一轮冰月格外皎洁明亮,“好一个完美无缺的玉盘,无论疆土幅员如何辽阔,月光也能映及四方,朕虽为天子,却也望尘莫及。”
他的视线仰停月空,“墨兰,是朕薄德,还是人情世故太深,朕身边不乏才智之士,可惜,一个个提拔上来,朕总有失望,终是不称朕心。”
此次京察对官员们的审查有条不紊,他一再强调公正、廉洁、诚实为任命管理标准,特别是他亲自甄别的三品以上官员,才品敏练、殚竭心力、操守清介的官员皆被留任、提升,而凡事诿卸、才品庸劣、办事平常的官员要么被降职、要么被罢职。
不过他还是会不时提起史大成,称赞其谨慎练达,话说那时史大成告假回家探视生病的父亲,不料途中就传来老父病亡的消息,皇上便特许他为父守孝家中,同时尽孝老母跟前。
傅以渐则是皇上最念念不忘的大臣,而他也确实不负皇上的信任,在职期间,实图报称,任劳任怨,以至于曾劳碌到呕血,于此他得假回家休养。此次京察,遵谕自陈,他以自身疾病请求罢职。皇上批复,卿清慎素著,佐理有年著加意调,摄痊日即前来供职,不必求罢。
“朕身边就缺傅以渐、史大成这种勤力职守,却又不拉帮结派、不明争暗斗的臣子,结党拉派只会互相包庇,互相攻击乱政,朕屡次警告,只盼着他们恪修职业、共归荡平。”
“卢慎言贪污一案,朕数次过问,臣下数次含混推卸,朕便知其中必有牵连,虽后来该杀,杀;该流徙,流徙;该宽恕,宽恕,但朕知道朕的身边、朕的近臣不容大意。直至墨锭出现,或许期冀京察时得享眷顾,可谁知却让朕拨开迷雾,看得去向,而安亲王的私访,更验证出诸多事实,层层隐藏浮出水面。”
☆、第十二章 正大光明
月光往他脸上蒙来淡淡亮色,他沉思沉叹,“那时,不堪忍受明王朝的重重剥削、烧杀掠夺,皇祖毅然勇敢起兵,统一我女真,创满文,建八旗,始与明王朝对抗。皇父继位,改名满洲,改国号为‘大清’,称皇帝,始与大明分朝对立。朕年幼登基,睿王迎朕入关,他?”略停,收拢眉尖,“朕不想提他。”
一缕青丝不想循规蹈矩服贴,偷溜出来扫向我的眼眉,刚想拂开它,皇上却先下手逮住,轻柔送回,“墨兰,往往这种时候,你总是特别安静,静得让朕可以放心一吐为快,也静得让朕仿佛觉四下无人,不必在意有人听去朕的自言自语,朕心里装不住那么多是非曲直,总是来回剧烈碰撞,朕压不住。”
按住他送回的调皮发丝,静悄悄规整,眼角方才发丝拂过,被挠出微微痒笑。
“朕立志澄清吏治,惩贪反腐,只是这一回,朕却不敢轻举妄动。朕亲政后才渐习汉学,所知有限,但朕认真求索不敢马虎,勤学汉家经典,企盼以汉治汉,满汉一体。岂知给朕讲解仁义道德的学士却又是沽名取悦、徇私欺蒙,理想与现实,都是人为,经典与实际,也都是人做,矛盾百出,朕如何修得火眼金睛,看得明白。”
“堂兄安王推心置腹,劝朕冷眼静观,不时严厉旁敲侧击警告他们,尽量维稳,毕竟大清入关不过十七年,乱局不平,人心不定,何谈发展。从前的大明朝何等辉煌,不也扛不住官吏贪污受贿、奸宦乱政、党争覆国。”
“只是,朕要如何管理朝臣,求定天下?口有义理,心却要颠覆迂回?堂兄言,‘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沉得低,才能跳得远;沉住气,才能成大器。”
“甭管如何曲里拐弯,只要最终国家安定太平、百姓安生服业,这就是国之昌盛、朝之延续。”
想他彻夜苦读汉家经典,苦觅治国之道,对汉学的热情与倾慕曾让他忘寝废食,只是勤学苦读获求的经典在实践中经过残酷的洗礼总会蜕变成最实事求是的硬道理,哪怕是难以接受的逆向而为,那也是客观实际。
他曾说过,他的心意要到达民间,需要通过一连串的官员,而实际上到达百姓头上时,这份心意多多少少都会本真有失,故对官员的挑选、管理直接决定着自己治国理念的最终体现。
澄清吏治,任重而道远。身为坐北朝南之一国之君,面对世事百态,宏远之志他有,自信之态他有,英勇之智他有,但潜藏愤懑之气、消沉之心、急躁之性,磨练坚定之意、迂回之滑、镇静之神,这些他还远远不够,须蹈厉奋发,愈挫愈勇,百折不挠。
我默默注视着院落中梨树干枝在月光下的枝附影从,很快当春风送来和煦,我的梨树就会冒出柔枝嫩叶,我又会迎来新一季的梨花如雪。
“皇上,妾妃笨拙,无法为皇上分担忧虑,皇上实在受累。这是妾妃进宫的第四个年头,院中的这棵梨花树,春发秋落,夏盛冬枯,有繁花满枝的时候,有残破凋零的时候,可根基稳健,妾妃年年瞅着它的变化多端,也守着它的经年不变。皇上,妾妃以为,外在表现多幻无常,坚守内心坦荡,默守清流自净,暗夜过后会迎来黎明,可天明之后又日暮暗沉,也许安亲王是对的,不必强求一时肃清,且看且走,且停且治,若信任安亲王,听他一回,如何?”
他撤回视线转向我,我也回头面向他,默默凝视,他的忧虑暗过黑夜,我的微笑越过月光。
他转首明月,感慨有言,“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墨兰,后面是什么,接下去?”
这两句本是豪言壮志,可后面的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不愿再往他眉目添愁,引得他一路顺流叹息,我主动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他回身,眼眸掠过待解,我送去笑颜,“皇上,妾妃迟钝,如何跟得皇上的诗兴大发,这一回合妾妃认输,不过,妾妃却希望来个三局两胜,皇上可愿意接受挑战?”
挑起他的兴致,我绽放笑意,牵着他来到殿前月台,又拉着他月光下、月台上去来一个回合,站定,言欢出题,“既是月明高挂,妾妃出个和月亮有关的歇后语,请皇上一猜。”
“月光下散步,打一成语。”
亮月往他双眸点燃光焰,他自信升腾,这回他反之握住我的手,慢悠悠下月台台阶,绕着梨花树走上一圈,停步,月光下、树影里,他附耳过来,“朕与爱妃,形影相随。”
垂首而叹,悦服之貌,“皇上已胜两局,妾妃服输。”
他托起我的下巴,四目相对,“朕总觉胜之不武,有失光彩,再出一个,让朕赢得心服口服。”
双唇微启,双眸稍愣,他是歪理充沛还是明眼看出我的故意。他俯唇过来,唇唇相贴,我却急速闪退,转身快步上台阶,站立月台,面向满月。
“皇上,妾妃再出一个,今晚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