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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快要大病一场了,只是要你亲一亲我也不行吗?”她咬着唇,脸色奇异地晕红。
“不。”他坚定地摇头。“我已经为妳梳发了,我只能做到这样。”其他的最好什么都别做,一定要铁石心肠。
“那……”她让一步。“让我亲亲你。”
“也不行。”他心中燃起一把焦躁的火。老天,她是在考验他吗?她是在试探他情欲的底限在哪里吗?
苏合香难堪地红了眼眶,泪水朦胧,双颊泛着桃红。
“走,我送妳回去。”孙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她没有分毫抗拒,态度柔顺得令他微微吃惊。他诧异地看她,发现她的唇色过分鲜红,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肤异常发热。
“妳是不是发烧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额,果然,热得烫人。“妳在这里等着,我去给妳雇一顶轿子来。”他急着拉开门往外走。
“孙玄羲!”她轻声唤住他。
池降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温柔地微笑,眼底漾着动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辈子不爱我,但我要你永远记着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长乐坊”来,我会一直留在“长乐坊”里,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
孙玄羲震愕,看见她蒙眬的眼瞳中闪烁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该如何挪开目光。
从远处隐约传来了呼唤着“细细姊”的声音。
“有人来找妳了。”他深深凝视着她。
“是巧珍。”她缓缓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摸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下颚亲了一记。
孙玄羲愕住,听见她似有若无地叹息着,缓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声叹息,其实是因为她原想亲亲他的唇,没想到高度却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叹。
他怔然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那么瘦小,仿佛很虚弱,看起来就像一只湿了翅膀飞不起来的雀鸟,慢慢没入雨雾中。
是他害她变成这样的吗?他做了什么?
近黄昏,“西明寺”传出了晚祷的钟声,他仰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将先前脱下的湿袍拾起来,忽然瞥见床上那支她没有带走的玉簪,皎白素净,像撩拨他的纤纤玉手,他的心有种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紧握在掌心,关上门,将钥匙归回原处离去。
细雨仍缠绵地下着,他缓缓走出宁静的小巷,看见朱雀大街上家家户户已点上了灯,晕黄的灯光映在水湿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胧的光影。
回到了废宅,他立在雨雾中痴痴凝望着被雨沐湿了的观音像,仿佛见着了苏合香在哭泣。
后院那面墙上竖立着一具木梯,他握紧双拳,狠狠闭上眼,抵抗诱惑。
他什么都不能做,最好什么也别做。宁愿现在害她痛苦一时,也不愿害她痛上更漫长的岁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诗经·秦风》里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苏合香回到茶坊后,魂魄像没有跟着回来,任谁问话都不理,当夜就高烧病倒了。
整个茶坊顿时间忙乱成一团,苏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势必定来势汹汹,半点都不能轻忽。
花喜兰指挥着下人把大夫开的药方拿去煎药,又命丫头送大夫出去,自己则坐在苏合香床畔,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惨白容颜,一颗心揪疼着。
“小四、小五,细细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茶坊的?”她蹙着眉问。怎么会在“西明寺”附近寻到人?这事实在透着古怪。
“兰姨,我们都没人看见。”小五低声答。
“你们那时候不是都在茶坊里招呼客人的吗?怎么会没看见呢?其他人难道也没看见细细出去?”她口气严厉。
“兰姨,大伙儿确实都没看见。”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边门没开,照理说细细不可能从边门出去,到底细细是从哪儿溜出门的,我们大伙儿也觉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着头。
花喜兰转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苏合香床头边的巧珍。
“巧珍,细细从哪里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苏合香没醒来之前,她什么也不敢说,更不敢明讲。
“妳到底在干什么?”花喜兰怒斥。“一个姑娘都看不好,万一细细在外头出了事那怎么办?”
“我以为细细姊在午睡,怎么知道她会忽然间失去了踪影。”巧珍发现苏合香不见时,曾以为她又爬到后院墙头上和孙玄羲说话,可是一到后院找人,却不见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后宅的那面墙去,当时她很害怕他们两个人会不会做出什么风流事来,吓得忙拿椅子垫脚,使尽力气爬过墙,冲进后宅满屋找人。当她发现苏合香和孙玄羲两个人都不在时,还以为他们两人私奔去了,吓得她魂飞魄散,哆嗦地冲到茶坊企图向花喜兰说明原委。幸好当时刚巧有人来报信,她这才慌慌张张地跟着乐工们出去找人。
花喜兰目光锐利,早已从巧珍慌乱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马脚。
“细细最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妳最好给我从实招来!”
“兰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头冷汗。
“妳是整日跟在她身边的人会不知道?”花喜兰双眼泛着寒光。
“兰姨——”巧珍吓得哭出声来。“等细细姊病好了醒过来,您再自个儿问她吧!她心里有什么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说才算数呀!我一个丫头能清楚姑娘什么事?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可怎么对得起细细姊呀!”
“妳倒是忠心!”花喜兰挑眉冷笑。
“细细姊能回来就好,我本来还担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鸟一样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出真心话。
花喜兰心一凛,又惊又疑。她的宝贝儿细细究竟出了什么事?偏她这会儿高烧病着,什么话也不好问,教她担忧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顾着细细,要是醒了,尽快差人来禀告。”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巧珍。“留意这药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没多大起色,再请大夫来重新诊脉,开新药方,记住了。”
“是,巧珍记住了。”她低着头擦泪。
花喜兰看着苏合香始终蹙紧的眉心,心里头又怜又急。虽然她发烧生病是常有的事,但这一回与往常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难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孙玄羲来到“乱茶坊”,脚步犹疑了一下,慢慢走进去。
茶坊里极深也极宽敞,他看见最里侧有一个雅致的舞台,心想那应该就是苏合香平时献舞的地方。走过镂雕着硕大牡丹的地面,看见屏风、立柱上飞满了色泽鲜艳的雀鸟。
这是华丽的、充满了苏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请进请进!”小二笑脸迎人。
“一壶茶。”茶坊内几乎满座,他在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四周。
“敢问客倌要什么茶?”小二弯腰低询。
“随便都好。”他不讲究品茶,水对他来说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内人声喧哗,他一眼望过去,来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离他最近的两、三桌客人一身绫罗绸缎,身分显然非富即贵。有一桌客人虽着唐装,但说话的腔调甚是奇怪,他好奇地侧耳细听,隐约听见了他们似乎在谈论着苏合香……
“客倌,茶来了!”小二送来一壶热茶,一只白瓷杯。
“麻烦你一件事,帮我问问有没有来往洛阳的客商,请人帮我带封信,这儿有一锭银子,是我的酬金。”孙玄羲从怀中取出信匣和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着一只小小的雀鸟,拍着翅膀飞在梅树梢头,惊喜地低喊出声。“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从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我自己雕的。”他缓缓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时剩下来的樟木块雕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只雀岛来。
“客倌,您雕的雀鸟活灵活现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苏合香最爱的就是雀鸟了,能不能请您多雕一些雀鸟的摆件来,我家姑娘肯定会喜欢的!”小二满脸兴奋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过来。”他随口应允,并不想在当下给一脸兴奋的小二泼冷水。
“多谢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现在就去帮您问一问!”小二兴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银子,回头辗转问了好几桌客人,终于问到了几位前往洛阳贩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银子,朝孙玄羲的方向点了点头。
孙玄羲点头回礼,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一边继续细听邻桌的谈话。
“上回听说县丞之子李均愿用万两银娶苏合香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绝了。”一个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说道。
“万两银都娶不了苏合香?”一名年纪稍轻的男子问,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说不愿苏合香嫁为人妾。”那官吏又说。
“那么用万两金娶苏合香为妻呢?”另一名蓄须的中年男子笑问,口音和年轻男子同样奇怪。
“我替大使问一问花坊主,不知花坊主愿不愿意?”那官吏说道。
“我们吉上大使前两天在这里等着见苏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过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体不适,不过光看那一眼,我们吉上大使就惊为天人,满意极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苏合香姑娘那样漂亮的唐女子为妻。”年轻的男子笑说。
“实话说,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摇头笑道:“据我所知,尚有御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苏合香姑娘求亲,倘若苏合香姑娘不肯远嫁重洋,吉上大使这边的机会就不大了。”
“郑兄弟多多帮忙游说花坊主,待事成之后自有重礼酬谢。”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说:“眼下苏合香姑娘正病着,而且听说病得还不轻,我看还得等她病情好转了以后,才能找花坊主谈一谈了。”
孙玄羲默默喝着茶,杯中茶色碧绿清澈,香气袭人,但喝在他口中却如白水一般无味,他在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那双清朗的黑眸中充满了迷惘忧虑。
他付了茶钱,缓步走出“乱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的烧还未退吗?他眉心拢紧,心一阵阵抽疼。
刚刚从那几个男人口中得知了苏合香的身价。万两银!万两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来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县丞之子,就是御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过是洛阳一个小小的佛像雕刻师罢了,这是他此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身分地位悬殊的差距。
她有惊人的身价,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比让他感受到身分地位悬殊的冲击更加震撼了他。
他没有办法给她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办法给她,可她为什么还会愿意爱上他?为什么?
回到宅门前,他看见“合春号”老板站在阶上等他。
“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可回来了。”
“我去寄家书。”他简单地说。“门没锁,您怎么不进去等?”
“不,我不进去,里头怪阴森的。”“合春号”老板猛摇头。“对了,我是给你捎信来的,崇义里那儿有间空宅,很便宜,不过宅院很小,你要吗?”
“小一点没关系。”
“那好,我就让人把木头直接送到那边了,省得搬来搬去的。”
“合春号”老板把写了空宅位置的纸片交给子孙玄羲。“你东西收拾收拾,随时都可以过去,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我走啦!”
“多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