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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隐藏的平敦盛,张大了眼睛,默默地记下了这一切。
【五】
熊谷直实打量着眼前的平家少年,忽然发现少年的腰间别着一支笛子,在人人腰间佩剑的时代居然有人佩笛,这令直实很困惑。
“你会吹笛子?”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少年从腰间拔出了笛子,又细又长的笛子,一端刻着一些汉字,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贴着笛膜。笛子的表面很光滑,在阳光下,那种反光就像一把短剑。
“这支笛子叫‘小枝’。”少年突然主动说话了,只是声音还带着女孩般的颤抖。
“小枝?”直实的心头忽然被什么牵动了。
“小枝——小枝——小——枝——”
【六】
小枝在黑暗中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她爬在二十岁的熊谷直实的身上,脸向下,明亮的眼睛让他渐渐清醒了起来。但他还是不能动弹,任由小枝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摸着,直实能感觉到她的手很小巧细致,不像通常村妇的手。那双手像某种有着光滑皮毛的小动物一样游走着,直实感到那手似乎能穿过皮肤,摸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暖暖地,于是,他的身体又从寒冷的地狱回到了人间。
他终于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手,并死死地摁在自己的心口。那双暖暖的手虽然突然像小动物受惊一样一个劲地颤抖抽动着,但在直实大大的手掌里却仿佛是跌进了陷阱。他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小枝大大的眸子在闪烁,他的力量终于又回来了,直实一个翻身,把小枝完全压在了身下。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战场上传来,直实又坠入了黑暗中。
有火,有火在自己的身边燃起,一团温暖的炉火,仿佛能使冬眠的蛇从冰雪中醒来。直实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他睁开眼,却真的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躺在了他身边,他不认识这个女子,他只是在潜意识里叫着这个女人的名字,这只是他的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或者说仅仅是他希望如此而已。于是他在女子的耳边轻声地说着:“小枝——小——枝——我的小枝。”
那个他想象中的小枝终于睁开了眼睛,大大的眸子闪了闪,然后她站起来说:“为什么叫我小枝?”
“你就是小枝。”
忽然她笑了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你嘴里都叫小枝?那我就叫小枝了。”
“是你救了我?”
“你说呢?”小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说清楚的东西。
“要我怎么报答你?”
“我要你娶我。”
直实的身体从寒冷中完全复苏了,此刻他居然感到了浑身发热,后背心渗出了汗丝,他紧紧地抓住了小枝的双肩说:“有没有米酒?”
茅屋外下起了大雪。
【七】
“你就是平家从五位下的‘无官大夫’?”
“是的,我的首级一定很值钱吧?”
“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平敦盛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变得非常凶猛,大睁着眼睛,苍白的两颊突然绯红了起来,就像是喝醉酒的艺伎。
【八】
藤原家的高墙边,开着一个小门,平敦盛坐着槟榔牛车来到了门前,夏日京都的街头,艳阳高照,没有一个行人,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
没有人,只有永不疲倦的蝉鸣在耳畔响起,他在树荫下穿过幽深的花园,最后拉开那扇房门,走进了昏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他停了下来。先屏息听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整了整衣冠,他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着,耳根也红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刚要说话的时候,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从房里透过来的光线从那人身体的四周洒到敦盛的脸上。背着光,看不清那男人的脸,男人看见他,向他微微鞠了个躬就走了出去。
平敦盛走进房里,他看到这房间非常大,有十几铺席,被屏风分成了好几块。他绕过两个屏风,见到了一道帘子,隔着珠帘,他依稀看到里面有个女人的身体。他觉得隔着帘子就像是隔着一层水,于是帘子后面的女人动作就像极了一条鱼,扭动着尾巴的锦鲤鱼。
突然那条鱼说话了:“进来吧,我穿好衣服了。”
平敦盛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轻手轻脚地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藤原家的小姐正跪坐在席子上,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和服,领口很低,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脖子。而她的脸上,看得出本来是化了很浓的妆的,而现在许多脂粉都落掉了,浓重的口红现在有些模糊,额头甚至出现了汗渍。
“你来啦?过来,靠近一些,让我看清你。”
平敦盛却一步都不敢迈动。他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吹到了脸上,暖暖的,让他的毛细孔膨胀了开来。
接着,他闻到了那股脂粉味,就像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家而去接待年轻的客人时候常有的气味。他还是不敢抬起头,视线里只有那粉红色的和服所反射出的丝绸光泽,光滑而柔软,像一汪红色的泉水。
“你几岁了?”那种气息继续灌进了他的衣领里,溜进他的胸膛,像一双纤手抚摸着他的皮肤。
“十五岁了。”他回答。
“哦,我比你大一岁。”
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一些,他的视线上移到了她的那截白白的脖子。
说话啊,把头抬起来。小姐伸出手托起了平敦盛的下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要把他给吃了似的,他们像是在对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轻轻地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要嫁给陆奥守的公子,明天一早就动身,去那遥远的北国。”
“陆奥很远吗?”
“很远,也许我永远都回不了京都了。”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了,平敦盛仿佛看到藤原家的小姐的眼角正涌出了什么液体。
“呵呵。”她突然又笑了起来,嘴角上荡漾着一种让平敦盛害怕的东西。
“知道吗?你是个漂亮的少年,只可惜,你的眼睛是灰色的。”
平敦盛不明白,他眨了眨眼睛。
“灰色的眼睛,短促的生命啊。”小姐忽然吟起了什么古代的诗。
“我会很长命的,我知道,我会活到90岁,我会为陆奥守的公子生七个孩子,同时为别的男人生更多的孩子。呵呵,我会长命的,我会留着长长的白发,在冰天雪地的陆奥北国,回想着京都的夏天,回想今天,回想短命的你。”
忽然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脸,殷红的嘴唇像吃人的野兽般堵在了他的嘴巴上。平敦盛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小姐的睫毛。他开始感到了恐惧,浑身发着抖,伸手去推,却被死死地抱住了,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终于,他一把推开了藤原家的小姐,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身后传来小姐放浪的笑声。那笑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余音绕梁。
【九】
熊谷直实把视线从平敦盛的脸上挪开,看了看天空,阳光越来越强烈,似乎变成了红色。忽然他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低下头,原来平敦盛坐在地上吹起了“小枝”。
笛子是一种有魔力的乐器,它所具有的穿透力令人吃惊。直实相信,在遥远的海上,那些战船里的士兵也会听到这声音的。
【十】
“今天我看到源家的军队了。”
“你别去。”
“我已经在你这里住了整整一年了。”
“一年太少,我要你在这里住一百年。”
“我是源家的武士。”忽然直实站了起来,一股风吹进了茅屋,小枝打起了哆嗦。
小枝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不让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放开。”
“啊。”熊谷直实突然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小枝正抱着他的腿向他微笑着,只是小枝的嘴里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小枝用牙齿咬伤了自己。他倒了下来,喘着气,忍着伤痛。小枝爬到他身上来了,吃吃地笑着,露出了满是血的牙齿。直实居然也笑了,然后一把将小枝的身体揽入怀中。那个鲜活滚烫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着,他也似乎忘却了痛苦,只有腿上那牙齿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铺席被血染红了一大块。
炉火熊熊。
又是一个让小枝沉醉的夜晚。
当炉火熄灭,清晨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桠抵达小枝的脸庞时,她睁开了眼睛。摸了摸旁边,什么都没有,她坐了起来,赤条条的身体像个古老传说里的女妖。茅屋里只有她自己,小枝叫了起来:“直实,直实……”
她没来得及穿衣服,一把推开了门,门外积着厚厚的雪,她雪白的身体和这白雪的世界合而为一,仿佛是只冬天寻找食物的白兔。她就这么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着,寻找着她要寻找的人。
直实,你在哪里?
【十一】
熊谷直实静静地听着平敦盛吹笛子,手心里沁出了一些汗珠。
平敦盛盘着腿坐在沙滩上,运足了全身所有的气息注入笛孔。渐渐地他的脸开始涨红了,直到一曲终了。
他把笛子从唇边放下,然后再仔细地看了看,接着一扬手,把笛子向大海抛去。
“小枝”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落在了海水的泡沫中,一个浪头卷来,笛子被缓缓地带向大海的深处。
【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得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锹,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
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望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像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平敦盛挑衅似的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漫过了马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