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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楼下的窗台上立马挤满了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脑袋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过道两边也有不少表情严肃的人贴壁而立,过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有几张压扁的小脸向阿德吐吐舌头。阿德前后一瞅,然后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中指举过头顶,打一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的小脸前通过。
阿德走进教舍,大群人一拥而上,鸡一嘴鸭一毛地问个不休。阿德边应答边去看汝月芬。一件荷叶领的红罩衫将她那张白皙面庞衬得格外娇艳,她愁眉不展地在看书。林立生在座位上羞涩地微笑着,又去开食盒。待人散开,他颤巍巍地捧着两块光鲜的南瓜饼来到阿德面前。昨晚上今早上都没吃东西的阿德看着南瓜饼问林立生:“我吃了,你吃啥?”林立生兴奋地拍拍脑门:“忘了,今儿下午不是不上学吗?”
阿德狼吞虎咽把饼填进肚里,汝月芬忧郁地瞥了一眼阿德又继续埋头看书。
阿德爹对阿德娘说:“这几日这小子可以不吃饭,饿饿醒!”阿德也定下来,他们不喊他吃,他坚决不吃。
阿德压低嗓门问林立生烟壳上两道题的事。林立生大惊失色,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阿德向他使眼色,打手势,他还一直以为阿德在求援哩,但他开始抄题时,阿德竟然交卷走人了。不过,他记得哈松交卷路过,在他跟前捡过什么的。
林立生目光如炬地向哈松看过去。
哈松脸朝窗外,趴在桌上。这个狗日的不知为什么很兴奋,摇头摆尾的。
“这一切都因为这个该死的哈松!”阿德心头的火一点一点地蹿上来了。
上课了,女施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阿德第一次感到女施先生步态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一上来便宣布了学堂对阿德的一个决定:卞德青先写一份检讨书交到教导处,再听候处理。阿德很清楚他们会做点什么的,但这么当众说出来,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
“报告!”哈松的声音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说!”
“汝月芬也要受处分!”
“为什么?”女施先生皱着眉头问。
“她先从先生那儿偷出题来,帮卞德青做,卞德青考的时候就抄!”
教舍里掀起一阵声浪,目光刷地看向汝月芬。汝月芬双臂掩面趴在桌上,她的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安静!”女施先生猛击一记讲桌,教舍里即刻静寂无声。
林立生见女施先生猛然朝他扑来,两眼一闭。待他再次睁眼,见女施先生正用力将卞德青按在座位上。
“卞德青,你今天再炸翅,今天就开除你!”女施先生平和地对挣扎着的卞德青说。
卞德青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地掐大腿,林立生的眼睛也红了。
“哈松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施先生回到讲台。
“汝月芬不是在考的时候传的条子。老米头,米国强事先在厕所里就见了汝月芬做好的题目,卞德青上厕所还看来着。米国强昨天下午同我说的!”一直垂着眼皮说话的哈松嘭的一声坐回座位。
“我没说,哈松瞎讲!”老米头对女施先生说。继而又转过去对哈松咆哮道:“你不是说,不讲出来的吗……”
“哈松、米国强两位同学空口无凭不行。上课!”女施先生一脸狐疑地走向黑板开始板书。
阿德和哈松四道目光同时向老米头逼视过去。
教舍里再次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
阿德被停了一节课,在先生办公室写检讨书。当他将检讨书交给下课回到办公室的女施先生时,女施先生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向他甩甩手,如甩掉臭狗屎那样,让他回教舍上课。后面两节课,阿德一直趴在桌上没动窝。上课的先生也没管他,谁都知道他的事,他们一如女施先生那样,也把他看做狗屎。今天没有男施先生的课,阿德不知男施先生会怎么看他。在这所学堂里,男施先生是唯一令他敬重的先生。
几个钟头来,汝月芬也同他一样一直趴在课桌上,没有一丝声息。阿德从未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压抑,他不知自己能为汝月芬做点什么。每次一下课,哈松立即蹿出教舍,他几次将目光逼向哈松。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抱着哈松从学堂的三层楼上跳下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是女施先生的课,快下课了,站在讲台上的女施先生将手里的一串钥匙抖一抖,对一脸雀斑的范小娴说:“范小娴,范小娴!到我宿舍把今天的作业本抱来。”
范小娴抬头挺胸,咔咔有声地走出教舍。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汝月芬,她将头垂得低而又低。平日里,这事都归汝月芬做的。
铃声一响,女施先生一宣布下课,大家轰的一声夺门而出。哈松蹿得跟兔子一样快,阿德尾随汝月芬走出学堂大门,哈松的背影在长长的新马路尽头晃一晃,就不见了。
“下午到乡下玩不?采桑果吃,我家后面是一片大桑林。”林立生追上来问阿德,那张瘦削的脸上红红的。
阿德迟疑一下,他有点想去,那儿很有些野趣,没出这事以前他还和阿钟一起去过。但他摇了摇头,今朝他什么兴致也没有。
“那就下次吧。”林立生笑笑便与阿德道别。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汝月芬不知去向。阿德沮丧极了,他想同汝月芬说话,一句也行。
新马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大人,他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饭。阿德拖着脚一路过去,他似乎已没有足够的气力抬起自己的脚来。
“嗨!”汝月芬从一条小弄走出来,她在等他。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嗨。”阿德诧异汝月芬丝毫不像在教舍里那样丧气郁闷。
“你一直火成那样干吗?这事真的不对,哈松、施先生又没冤枉咱俩。做都那样做了,人家怎么就不能说说。”汝月芬一脸恬静地说。
阿德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事还可以这么想,他的气一下消了许多。
“检讨书交了?”
阿德点点头。
“都是我害的!”汝月芬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着内疚。
“你这不是假客气吧,怎么不说是我害的?”阿德觉得这个汝月芬怪得要命。
“你没事了?”汝月芬停在三岔路口问。
“……没事了,你也没事了?”阿德又想问汝月芬是怎么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但转眼一想,还有什么问头,除了女施先生没收好,被她在先生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偷看来的,还能从哪来呢!
“那咱们下午出去玩,到乡下!”汝月芬咬咬嘴唇突然提议道。
“好的呀!”阿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马上后悔刚才没答应林立生,但转眼一想,还是不去林立生家的好,他想独自与汝月芬待在一起。
阿德和汝月芬约定,立即奔回去吃中饭,一吃完就到这碰头,随便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汝月芬急急地走了,阿德简直想唱一支歌。原来,只要同汝月芬说上一句话,一整天他都会非常愉快,现在居然都可以一道出去玩了呀!
“梁兄呵……”阿德真地哼起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的唱词向家里逃去。
老远就见娘立在藕河街口,向他这儿张望。他迅速调整步子和脸上的表情,一脸严冬地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又拖沓。
“小死人,怎么才死回来,又野到哪去了!”娘一见他就骂开了。
阿德一进门就往竹椅上一坐,眼睛尽可能不去看饭桌,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时最爱吃的小菜。
“还要请啊,少爷!”娘用筷子戳戳菜碟。阿德慢吞吞地落座,第一口饭菜滑入喉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娘把脸转向一边。
阿德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中饭,待娘问完学堂里的事,阿德上楼取出压在床下所有的铜钱,贴胸藏好,就想出门了。
“这么早,干啥去?”娘在灶间问。
“做值日。”学堂哪天下午不上课一类的事,阿德从来不说。
阿德如离弦箭,消失在街口。金山、阿钟在后面扯破嗓子喊他,他一句也没听见。
大桥头是桐镇的中心,桐镇人如果有个几天不到这儿来转上一转,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大桥建造的年代也可追溯到吴越春秋,桥是石拱桥,它的气势和规模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没有哪座石拱桥可以与之比肩。外乡人一说到桐镇,总是“噢,有座大石桥的那个地方”。
大石拱桥南北走向,离桥头不远的空地旁,有蛮夯山石砌成的一道大石墙,墙上一年四季贴着几张仁丹和老刀牌香烟之类的广告,有时也贴镇公所和哪家浴室杂货店开张的公告。石墙上,还有几枚大头铁钉。书场说啥书,剧场唱啥戏的牌子就挂在那。石墙下边那一大片空地一早一晚是菜场,其余时间耍猴的唱曲的卖泥娃娃的都搁这摆摊设场子。石墙对面是一字形排开的各式老店小店。
一家高悬着“乾隆始创稻香春”金字招牌的店门口,站着几个镇上出名的大闲人,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阿德走进这家专卖江南蜜饯和各种干果的店里,买一包杨梅干,又到挂着“道光年间老阊福”匾额的炒货店里买一包五香豆,便打算直奔新马路上的三岔口。
阿德站在店门口定定神,见大墙前一圈人呼的一声,连连惊叫倒退。墙下立一满脸胡髭的中年大汉,一条碗口粗的白头蟒蛇缠在他的胸口。蟒蛇忽然拎直身子向前一冲,而后来回摆动蛇首做怒状。大汉软言款语地抚慰着蟒蛇,搓一大块湿毛巾将蟒蛇从头至尾揩抹一遍,便将蟒蛇收入箱内。大汉又取一条大蛇在手,捏紧蛇颈龇出一对利齿,转圈吆喝。
阿德跳下台阶,钻入人丛。
大汉腰圆膀粗,目光如电,眉心上有一颗大黑痣,一身对襟灰大褂干干净净。他背后的石壁上挂一块“十八代湘西蛇药王”红底黄字的布帘。在一辆独轮车边,摞着两挑箱笼。箱笼的底部嵌有一排竹栏,竹栏内有五颜六色的蛇身在穿梭蠕动。前场铺一块白粗布,布上摊开几大册绘有草药图案的线装书和数十粒暗绿色的药丸。线装书的封面上有“十八代湘西蛇药王陆子矶著”字样和一枚蝌蚪文印章。线装书的旁边还有一张被玻璃纸包装的旧剪报,剪报的标题是“蛇药王生擒蛇王”。报上登的照片上,一个精壮的小伙站在一方粗铁丝笼子,里面有一条硕大的金钱蟒蛇。下面的文字是:“十八代湘西蛇药王陆子矶近日在滇西森林捕获一条长八米,口径为三十点二厘米,重量达两百四十五公斤的大林蟒。据了解,此蟒是国内迄今为止有关捕蛇文字记录以来,无论其长度径围及重量,都堪称为中华之最。”
阿德一脸崇敬地看看图片上的那个神清气爽的小伙子和粗铁丝笼子里的大林蟒,又看看眼前这个腰圆膀粗的大汉,情不自禁地叹道:“喔哟哇!”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手握一条大蛇,这蛇体长两米有余,背部淡蓝带灰褐色,背脊处还有一条黑色的链状条纹,蛇体两侧布满大大小小的斑点。
“这样大的蝰蛇,剧毒!”人丛中有人喊一声,腔调中不无有几分卖谝的成分。
“好,这位阿叔识得此蛇,请各位看好!”陆子矶用力一握蛇身,蛇首一晃,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即时现出一对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