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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卖卖这些个草绳草包就有得吃了。
“给你挣钱看家,烧饭洗衣,还陪你困觉,人又年轻又好看,你这个木头根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个蒲包老太在郝妹嫁过来不久,有一日,用手点点根发的额角,当着好些个邻舍这样说。
根发黑苍苍的脸上大放光彩,只是咧个大嘴,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郝妹只在一二岁时被爹挑在箩筐中来过一趟桐镇,箩筐的另一头是一只脱毛的母鸡和几个老南瓜。还不大会说话的郝妹,坐在筐里,乌眼溜溜地四下看,看见镇上街路两边的馄饨店、面点店,只要是卖吃食的地儿,她都一律用小手拍拍胸口对爹说:“饿饿饿……”
然而,现在的桐镇也是她郝妹的桐镇了,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桐镇方言,挺直着腰杆走在镇上的大街小巷,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走进街路两边任何一家馄饨店、面点店。人来客去时,她会直接到桐镇最好的菜馆大贵楼去叫几道上好的小菜。郝妹非常知足。
根发大她十几岁,人有几分木讷,整日少言寡语的,但却非常疼她。郝妹愿意嫁给根发图的就是这个,她能做得来他的主。根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人又肯吃苦,既不吃烟又不吃酒,除了外出进山收货,不在店里便在家中,在嘴上也同她从无高低。想想死掉的巧巧,想想庄上那些在田里从鸡叫做到鬼叫的小姐妹,郝妹心里什么时候都是美滋滋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未能为汝家生下一男半女。这两年没少求医访药,可一点都不管用。
一想到这事,郝妹便愁上心头。
一个白发农夫挎个大竹篮,贴着汝家墙门阴凉处走过,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摘下斗笠对郝妹说:“这位娘子,讨碗凉水吃吃,阿肯?”
“肯的,肯的,你等等!”郝妹放下团扇,起身到碗橱取一大碗在水缸里舀碗水,小小心心走到门口递给农夫。
“哎哟,像煞三潭的水咧!”农夫喝一口就说。
“井水,我们吃井水有一些年了,河水太邋遢!这井水也不像其他井水,咸兮兮的,只能用来洗洗涮涮呵啥的,吃我家这口井水的乡邻都说是泉水咧。”郝妹坐下来,藤榻吱嘎一声。
“真个像煞三潭的水咧,甜蜜蜜的!”农夫吃力地坐到起步石上对郝妹和自己说,“歇歇,走回去还有三里路。”
“吃过这井水的人都这么讲。”郝妹笑道,然后又问,“出街,都买些啥带回去呀?”
“喏,两块豆腐,四两肉,一把
咸菜。”农夫愉快地露出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下水去。
“今年收成可好?”郝妹用扇子拍拍落到脚踝的飞虫。
“好个屁!田里头不是老鼠就是虫,乡里头还要七收八收。一年下来,有辰光不赚铜钿,反倒要欠账的呢,真是笑煞天老爷!种一年谷,还不如捉几日蛇呵田鸡呵啥的,真是笑煞天老爷!村里头,现在不少的人,都做这营生。还种啥谷,谁还要种谷?去捉吧,蛇呵啥的。我看捉光捉尽,再捉啥!老鼠现在是多得吓煞人。人要是没得谷吃,吃啥?吃人!唉,现在这世道!人啊,啥都吃。喏,有朝一日,说吃人比吃啥都好,比吃啥都补,那就去吃人!”农夫撇撇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再来一碗,阿好?”农夫举起碗问。
“一碗水有啥!”郝妹又去舀水。
“一看娘子就是好人,多福多寿,恭喜发财!”农夫接碗,乐呵呵地说。碗内水光潋滟,清新怡人。
“多谢多谢!”郝妹也乐呵呵地笑道。
他们就那么聊着。渐渐地,郝妹听见农夫的话音模糊起来,眼皮上挂了秤砣似的,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头一歪,睡了过去。又不知多久,郝妹用力撑开眼皮,农夫不知何时离去,水碗置于榻下。她迷迷糊糊看一眼,又沉沉睡去。
郝妹的小黄猫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在女主人有青竹图案的团扇上留上几枚梅花足印,呜的一声跳上藤榻宽大的扶手上,长长地舒展开身子。不一会儿,便与咧着嘴的郝妹一起,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巷内空无一人,烂阿七在巷口抹抹油光光的嘴,他刚从大贵楼的饭堂出来。那些残羹剩饭,不知要比家里的猪食强多少。
他贼头贼脑地贴着满是青苔的墙门,高高低低一气儿奔到汝家门前。他知道这汝家
新娘子日日在这时睡得昏天黑地,他要把兜里的蛇投到她家水缸里去,谁叫她多事,喊自己娘出来!
烂阿七看看弄堂两头,蹑手蹑脚走进汝家门厅,摸出蛇来。
小红蛇摇首摆尾,奋力挣扎,小黑豆似的眼珠一片赤色。
藤榻扶手上的小黄猫,支起一只耳朵转一圈,又探头一嗅,睁开眼睛,看看烂阿七,看看那条用力扭曲的细蛇,大叫一声,跳下扶手逃掉了。烂阿七一惊,迅捷地矮下身去。郝妹咕哝一句,咂巴咂巴嘴,又睡过去了。
烂阿七一看见她张开的大嘴,马上改了主意,他毫不迟疑地将拼命空游的小红蛇送入郝妹嘴中,又一个箭步跳到巷内,死命逃出巷子。
郝妹只觉喉头一哽,心口发紧,跳起身来,狂拍喉头胸口。随即,她面庞憋得青紫,大喘粗气,胃内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她不住地干呕着,一手的眼泪鼻涕和口中黏液。
渐渐地,她觉得喉头由紧到松,如一线贯通。
郝妹浑身大汗淋漓,觉得像是一次梦魇。她一屁股坐回去,模样犹如劫后余生。
山塘街是桐镇人气最旺的一条街,周围七里八乡一出街市,必定直奔山塘街。尤其是早市,全是个人。但根发这段时间却没有心思做生意,有几样货缺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去进货。早上一开店,也不像以往那样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眼睛发亮地看着每一个从店门口路过的人,迎来送往。
根发懒洋洋地走到店门外,愣愣地看一会儿天,然后又盯着河道里摇来摆去的渔船,出了一会儿神,就踱进店里,坐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发呆。大头大眼的小伙计用鸡毛掸掸去一盒盒搁在货架上的山蘑、
木耳、干笋上的灰,然后又将几袋干果倒腾到门口,一字形摆开。
根发的目光越过货柜上的一盘盘山货,落到门外的驳岸上。
邻舍们替郝妹算过日子,这小把戏无论如何当在仨月前出世,但郝妹照旧腆个肚子晃出晃进,没有一点动静。邻舍们见到根发、郝妹便是一句:“怎么还不养呵?”
郝妹、根发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没。”
有人竟问根发:“阿会是死胎?”
根发闻言,那张黑脸一红,拎圆眼珠子,嘴皮子抖抖地吼道:“甭触我霉头,哪有这样问的,我汝家可是三代单传!你要咒我,我可要上你家去扒房子的哟!”
“天哪,你看你,你看你!我爹与你爹一辈子乡邻,连脸都没红过,我怎么会咒你?我要咒你,我们家就天火烧,省得你去扒了?”问这话的人尴尬地咧嘴一笑,表明心迹,而后匆匆而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去问根发,但许多人确实开始那样想了。
与乡邻迎面相遇时,只要有人开口问“郝妹养了没……”,话没完,根发便接嘴:“没养,不过快了。不是死胎,王阿婆隔天看过听过,说小把戏好着!”
隔壁竹行的颜老板从门口踱过,他刚刚吃面回来,早上一碗浇头面是雷打不动的。平日常拿根发开涮的颜老板摇晃着肥肥大大的身子,剔着牙笑说道:“还不养呵,啧啧,再这样下去要在肚皮里成精了哟!”
根发五指在油光锃亮的柜台上用力弹了一下,走出店门似怒非怒地回敬道:“哼,要是成了精,一出来就先吃掉你!”
颜老板笑呵呵地走到自己的店内。
店里的小伙计,怯怯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马上拎了块抹布开始擦拭他刚刚擦过的那些货架货柜。
店外的驳岸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青石板小道,直通镇西镇东。石板道外是一条黑森森的市河,隔河是上塘。如所有江南古镇一样,一条市河,几座拱桥连接上塘下塘,上塘下塘面街几乎是一色店铺,而后以上塘下塘为边线,大片大片高高低低的楼屋向下延伸开去。
桐镇的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但镇上最古的古迹,只有镇东头的宝塔了。说起这座塔,镇上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知道那塔是三国时的小乔夫人筑造的。周瑜出征未归时,小乔便登临此塔,望断天涯路。
两千多年来,不论唐宋,还是明清,也不管是皇上还是劳什子总统,巡抚还是都督什么的,桐镇人的生活一如这条微波不兴的市河,平缓而又稳定地向前流去。
根发站在驳岸上,反抄着手,看一条梭条鱼平白无故地在水面上蹿出蹿进。
下面河沿是颜老板一排长长的竹排,一年四季都这样。竹排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因而每当两船在此交会,船家双方都要在一片忙乱中骂竹行老板几声娘。每当这时,颜老板的面色都很难看,不过他从不接嘴。只有坐在门口用竹刀劈竹破篾做竹器的竹匠,常常替他们的老板受过。船头或者船帮被碰撞得咚咚响的时候,船家一边各自奋力撑开自己的船,一边咬牙切齿地怒骂那几个他们看得见的竹匠,靠这边驳岸的船家还拿竹排撒气,用铁头竹篙猛力戳捣那些浸在水中的毛竹。
王记药局专门跑上海的那艘大货船向这边徐徐驶来,那些水手不慌不忙地左一篙子,右一篙子地撑着竹篙,一板一眼,极有章法。大船黑压压的像幢楼似的,威风凛凛地逆流而上,一艘艘农家赤膊船逃也似地迅速驶离这段狭窄的河道。
那条大船上的几道篷早已收起,斜倒在船舱顶上的主桅杆边上,站着一个瘦长面孔的高个后生,一看就是个客边人。这条货船,有时也搭载个把客边人,根发见过几回的。不过,他想客人必是花了比搭一般货船要高的价钿才行的,王记药局的船老大很牛逼,看不上小钱的。
一对小夫妻一人一手牵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欢天喜地地从驳岸上走过,小夫妻两条胳臂不时发力,将小男孩提溜起来,小男孩趋势一缩双脚,向前一荡再落地。小夫妻双臂一甩一悠,令男孩快活无比,他格格格地欢笑着,大着舌头发嗲:“再来再来呐!”
那客边人看着小夫妻和男孩,黧黑的脸上立时透出一股阴森的戾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毒毒地扫过这一家三口。
根发很不喜欢这个客人的样子,阴阴的,还带着几分煞气。根发立即掉头回到了店里,他不要看见这个人。但刚坐回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就看见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摇着葵扇,踮着小脚向店里扑来。
郝妹一早就见红了,但已交子时,还是没把人生下来。根发几次被接生的王阿婆赶到房门外,说是生了生了,临了还是没下来。守在郝妹床边的蒲包老太怎么都熬不住了,打了十七八个呵欠后,就回去了。她下楼时,一路含含糊糊地祈祷:“好了,让她快点生下来么好了!”
根发从早到晚一直这么站来站去,双腿一阵阵地发飘。听得郝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不觉心如刀割。本来他一心一意地盼着郝妹能给生个男佬小,传个香火,但这会儿,他不管了,不论男女,只要快快生下!
“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