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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半个钟头之后,他看到了城市的轮廓。他要到家了!
森林公园位于齐齐哈尔正南,而麦南监狱位于南郊。
又过了大概半个钟头,章回飞到了麦南监狱的上空。
他在这里蹲了将近两年,只熟悉监区和放风区,第一次在高空俯瞰,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它比章回印象中小多了。
过去,在他眼中,那拉着铁丝网的墙高不可攀,现在看来,它们矮得可笑,就像一圈积木。
正像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把很多事情看得太大,太重,不可逾越,死了,悬在半空中再看,其实那些事情微不足道。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羽毛花哨的阴魂?
他真的不确定。
他的监区在麦南监狱的西北区域,那一角总共有四个岗楼,上面都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警。他放风的时候,总能看见其中一个岗楼,外面有一个高压电线杆。那时候,他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只能看到武警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脸。
章回俯冲下去,飞向了那个岗楼。
他想看看那个武警长得什么样。
果然,他飞到了岗楼的窗子上,里面的武警背对着他,正在朝监狱内巡视。这时候不是放风的时间,监狱内空空荡荡。
章回叫了两声:“咕咕!……”
那个武警回过头来看见了他,很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慢慢走过来,隔着玻璃朝章回吹了一声口哨。
章回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窗户里逗了章回一会儿,终于从门里走出来,章回一抖翅膀,飞走了。
飞了很高之后,他低头朝下看,那个武警依然在岗楼上朝天上看着。
在狱中,和所有的犯人一样,他看着窗外,曾梦想过变成一只自由的鸟凌空飞走。现在,他做到了。
他要回家。
章回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很快就飞到了他家那个小区。
在监狱将近两年,父亲去看过他一次,他变得更瘦了。母亲心脏不好,他没有去过监狱。
章回飞上三楼的窗户,发现家里没人。
他不知道父母去哪儿了,他很急切地想看到他们。他离开家,顺着甬道飞向了小区外,有个地方,经常有人下棋,父亲没在那儿。
他继续朝前飞,来到了一个露天菜市场,他落在一个商亭上,观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终于,他看见父亲了,他正在买菜。
章回在商亭上飞来飞去,紧紧跟随着父亲。
父亲买了很多菜,看起来拎着很吃力。他一直没有抬头看。
最后,他想买白菜,停在了一个商亭前:“白菜多少钱?”
小贩是个30岁左右的女人,牙齿黄黄的,长相有点丑,人却很殷勤:“大叔,9毛钱1斤,你自己挑啊,都是新鲜的。”
父亲没说话,选来选去,终于选中了一棵白菜。外面的菜叶有点蔫,他扒掉了两层,扔进了垃圾桶。
小贩的表情变得很不满,她说:“哎哎,老爷子,你再扒就只剩菜心了!”
父亲说:“你看外面那菜叶能吃吗?”
小贩说:“你这么买,那价格就不一样了,1块1斤。”
父亲说:“你刚才还说9毛钱1斤!不买了。”
父亲转身就走。
小贩一把拽住了他:“你把菜叶都扒掉了,说不买就不买了?”
父亲说:“谁让你乱涨价的!”
小贩说:“你听着,我不想打架,你把白菜扒了就必须买,不然我不可能让你走。”
父亲说:“你放开我!”
小贩说:“你买白菜!”
父亲推了她一把,说:“我就不买了,你能咋地!”
小贩突然坐在了地上,拽住父亲的裤脚儿大喊起来:“你个老家伙!你他妈摸老娘!”
父亲怎么都挣不脱,他说:“你这个女的,怎么耍磨磨丢呢!”(耍磨磨丢,东北俚语,胡搅蛮缠的意思。)
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这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从商亭背后走出来,他一把揪住了父亲,一拳砸在了他的耳朵上。父亲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手里的菜散了一地。
那男子又冲上去踢了父亲两脚,父亲蜷起了身体,捂住了脑袋。
旁边好几个小贩都认识父亲,有个平头一边拉架一边小声对那个男子说:“顺子,差不多得了,他儿子是警察……”
那个男子一下就怯了,嘴里依然骂骂咧咧的,却不再动手了。
又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说:“什么警察!他杀了人,进监狱啦!”
那个男子冲过去踹了父亲一脚,踹在了腰上,父亲悲惨地叫了一声。那个男子声叫嚷着:“我打的就是警察的爹!我让你欺压老百姓!我让你买菜不给钱!……”
旁边有人鼓起掌来。
平头再次拽住了那个男子“哎哎哎,他儿子最近跑出来了!”
那个男子再次停止了撒野,只剩下装腔作势地骂了:“起来啊,别他妈装死!”
另一个圆脸小贩说:“听说他逃进了新疆大沙漠,已经死在里面了!”
那个男子又来了劲,要冲上去打,这次被他老婆拽住了,他老婆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把他推走了。
一般老头会躺在地上不起来,东北话叫“放鹅”(讹),父亲没有,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菜,嘟囔着:“我就不买你的菜,有能耐你打死我……”
然后,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父亲挨了一顿揍,只为了1毛钱。
章回的心里非常难过。
如果换了过去,他来了,那个打人的男子会扒掉白菜外面所有的蔫菜叶,把最干净的部分送给他,不要一分钱。
现在,他只能站在高处当看客,再也帮不上父亲了。
章回跟着父亲回到了家,父亲始终没有发现他。
他在窗外站了一夜,天亮之后,他飞进了楼道,站在了家门口。就像小时候父母去上班了,他从学校回家,却没有拿钥匙……
老章抱着这只来历不明的鹦鹉,走到客厅,看了看笼子里的那根链子。它果然把那个弹簧锁打开了。
老章把它轻轻放进去,又一次用那个弹簧锁把它锁住了,然后避开它的眼睛,快步回到了卧室。
老伴当然不相信儿子变成鹦鹉回来了。
她翻个身就“呼呼”睡过去了。
老章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老章起床之后又去看望那只鹦鹉,它还在栖木上站着,身上的羽毛已经所剩无几,一双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老章给它补充了维生素,还给笼子喷了一些水,保持湿度。他真的把它当成儿子了。
这天半夜,老章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哇,湿,脏,维……”
他睁开了眼睛,家里死寂无声。他知道这次是做梦了。
他走出去,打开灯,看见那只鹦鹉躺在笼子底部的木板上,一动不动了。它身上的毛已经全部掉光,光秃秃的。
章回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依然躺在那个木屋里,森林里的朝阳刚刚升起来,湿漉漉的,照进了窗户,无比清新。
他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他,并没有变成鹦鹉。
他长长松了口气,朝四下看了看,郭美正在大床上睡着,她侧着身,显出性感的腰臀曲线。白欣欣也睡着,他趴在小床上,姿势很像一只甲虫。
难道刚才是做梦?
这个梦太漫长了,太逼真了,根本不像是梦!
他没有惊醒郭美和白欣欣,他从口袋里轻轻掏出手机看了看,顿时又糊涂了——他们从太阳墓离开罗布泊那天是5月11日,今天应该是5月12日,可是,手机显示的时间却是:2013年5月22日!
白欣欣也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抱着双膝发呆。
章回盯着他,问:“你怎么了?”
白欣欣说:“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回家了……”
章回说:“你怎么回家的?”
白欣欣把目光转向章回,突然“呵呵呵”地笑起来:“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甲虫!太可爱了!”
章回说:“等一下!你在家里看过电视吗?”
白欣欣说:“什么意思?”
章回说:“你看过新闻吗?”
白欣欣说:“看过……”
章回说:“你看到了什么新闻?”
白欣欣努力想了想,说:“7月19号,美国汽车之城底特律申请破产了……7月20号,马英九连任中国国民党主席……还有,7月22号甘肃岷县发生了6。6级地震……”
章回半天才说:“我也看到了这些新闻!”
第09章 小三儿的偷窥生活
白欣欣睁开眼睛,发现这个世界变了,变成了很多画面,类似数不清的监视器,他努力把这些画面拼接,终于确定,他依然在森林木屋里,只是他不再是他,他好像变成了一只甲虫!
是的,他变成了一只七星瓢虫,他开始用复眼看这个世界了。他的身体呈卵圆形,只有6毫米长,4毫米宽。背部两片鞘翅是橙黄色的,上面有几个黑色斑点。头部、复眼、口器都是黑色的,触角是褐色的。
做人的时候,白欣欣不算是个好人,现在他却被变成了益虫。
瓢虫之间有一种奇妙的习性:益虫和害虫之间界限分明,互不干扰,互不通婚,各自保持着传统习性,不论传下多少代,绝不会产生“混血儿”。
白欣欣试着移动六根细细的脚,朝前走了几步,一张床变得高低不平,非常宽阔。他顺着横七竖八的干草走到床边,就像站在摩天大楼上朝下看,他抖了抖翅膀,竟然飞起来。
他很不适应悬空的感觉,非常害怕,赶紧落在了地上,接着朝外面爬。
那些参天大树在视觉上变得恐怖。
那些草变成了他的森林。
他绝望地朝前爬,朝前爬,朝前爬。他知道,他的速度比人腿慢了50倍,森林大了90万倍。他又恐惧又着急,时不时地舞动双翅飞起来,飞几分钟又落在地上,继续爬行……
饿了就吞食一点草上的蚜虫,渴了就喝点草上的露水。
生活倒变得十分简单。
有那么一次,有一只花里胡哨的鸟朝他飞过来,他吓死了,他发现他一害怕的时候,脚关节分泌出一种难闻的黄色液体,那只花里胡哨的鸟立即离开他,飞上了高空。
他心里暗暗感谢老天创造瓢虫的时候,赐给了它们这种自卫能力。
他不敢动,把三对细脚收缩在肚子底下,装死。直到那只鸟飞得不见了,他才继续朝前走……
可怜的白欣欣在森林里走了几天几夜,终于听见了汽车奔跑的声音。
他知道,他离公路已经不远了。
又走了两天一夜,他来到了公路旁的一个加油站。这时候是下午4点多钟。
通过加油车辆的牌号,他确定,此地就是他的老家福田市附近。他有点沾沾自喜了,当初他选了那条刻着“闽”的通道,看来他选对了!老天真的把他送回了老家!
那么,那片森林应该就是福田市的龙谷森林公园了。它位于福田市西北部,总面积公顷1460公顷,共有植物1500多种,比如南方红豆杉,福建柏,油杉……等等。
可是他变成了一个虫子。
是不是该去医院治疗呢?
他立即意识到,这个想法极其可笑。就算真的遇到神医,也不能把他从一只瓢虫变成人,除非把“医”字去掉,只剩“神”。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自己的老婆。
自从他去安徽做生意之后,就没怎么回家看过老婆和儿子。直到两年前,他主动回来了,回来和老婆办理离婚手续……
他感觉,在这个世界上,眼下他最亲的人就是老婆和儿子了,尽管他们不可能再认出他来,他还是想回到他们身边,只要能看着他们吃饭、睡觉、聊天,那就是他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