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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其意,道:“不肖幼时侍坐于先君之侧,常听得先君说:生平窗友只有老叔亲密,比时就说老叔后来决然大发的。家母亦常称老婶母贤德,有仁有义。幸而先年老叔在敝园暂居之时,寒家并不曾怠慢,不然今日亦无颜至此。”桂迁低眉摇手,嘿然不答。施还又道:“昔日虎丘水月观音殿与先君相会之事,恩老叔也还记得?”桂迁恐怕又说,慌忙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不必多言,恐他人闻之,为吾之羞也。”说罢,先立起身来,施还只得告辞道:“暂别台颜,来日再来奉候。”桂迁送至门外,举手而退。 正是:
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话分两头。却说严氏在旅店中悬悬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来迟,倚间而望。只见小舍人快快回来,备述相见时的态度言语。严氏不觉双泪交流,骂道:“桂富五,你不记得跳剑池的时节么?”正要数一数二的叫骂出来,小舍人急忙劝住道:“今日求人之际,且莫说尽情话。他既知我母子的来意,必然有个处法。当初曾在观音面前设誓‘犬马相报’,料不食言。待孩儿明日再往,看他如何?”严氏叹口气,只得含忍,过了一夜。
次日,施还起早便往桂家门首候见。谁知桂迁自见了施小官人之后,却也腹中打菜,要厚赠他母子回去。其奈孙大嫂立意阻挡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揽了这野火上门,他吃了甜头,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个月月红了。就是他当初有些好处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独我们一家。千人吃药,靠着一人还钱,我们当恁般晦气?若是有天理时,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发迹万年财主,不到这个地位了!如今的世界还是硬心肠的得便宜,贴人不富,连自家都穷了。”桂迁道:“贤妻说得是。只是他母子来一场,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如何打发他动身?”孙大嫂道:“支家的书不知是真是假。当初在姑苏时不见有甚么支乡宦扶持了我,如今却来通书!他既然怜贫恤寡,何不损己财?这样书一万封也休作准。你去分付门上,如今这穷鬼来时不要招接他。
等得兴尽心灰,多少贾发些盘费着他回去。‘头醋不酸,二醋不辣。’没什么想头,下次再不来缠了。”只一套话说得桂迁。
恶心孔再透一个窟窿,黑肚肠重打三重跑过。
施还在门上候了多时,守门的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传达。再催促他时,佯佯的走开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植衣露臂,面赤高声,发作道:“我施某也不是无因至此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做财主时节,也有人求我来,却不曾恁般怠慢人!”骂犹未绝,只见一位郎君衣冠齐整,自外而入,问骂者何人。
施还不认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苏施某。”言未毕,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来是故人。 别来已久,各不相识矣。昨家君备述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足下达发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难,当即与家君说知,来日便有没处。”施还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长子桂高。见他说话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诉衷曲,那郎君不别,竟自进门去了。施还见其无礼,忿气愈加,又指望他来日设处,只得含泪而归,详细述于母亲严氏。严氏复劝道:“我母子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常将和气为先,勿聘锐气致触其怒。”
到次早,严氏又叮嘱道:“此去须要谦和,也不可过有所求,只还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过日。”施还领了母亲教训,再到桂家,鞠躬屏气,立于门首。只见童仆出入自如,昨日守门的已不见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个年长的仆者间道:“小生姑苏施还,求见员外两臼了,烦通报一声!”那仆者道:“员外宿酒未醒,此时正睡梦哩。”施还道:“不敢求见员外,只求大官人一见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来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约来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驾船往东庄催租去了。”施还道:“二官人也罢。”仆者道:“二官人在学堂攻书,不管闲事的。”那仆者一头说,一头就有人唤他说话,忙忙的奔去了。施还此时怒气填胸,一点无明火按纳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计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气而待。
须臾之间,只见仪门大开,桂迁在庭前乘马而出。施还迎住马头鞠躬致敬,迁慢不为礼,以鞭指道:“你远来相投,我又不曾担阁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气恶言辱骂?本欲从厚,今不能矣。”回顾仆者:“将拜匣内大银二锭,打发施生罢。”又道:’这二锭银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责发。如今有了盘缠,可速口去!”施还再要开口,桂迁马上扬鞭如飞去了。 正是:
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只有二十两重,论起少年性子不稀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来主人已去,二来只有来的使费,没有去的盘缠。没奈何,含着两眼珠泪,口店对娘说了。母子二人,看了这两锭银子,放声大哭。店家王婆见哭得悲切,间其缘故,严氏从头至尾位诉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烦,老身与孙大娘相熟,时常进去的。那大娘最和气会接待人,他们男子汉辜恩负义,妇道家怎晓得?既然老安人与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与老安人传信,说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请。”严氏收泪而谢。
又次日,王婆当一节好事,进桂家去报与孙大嫂知。孙大嫂道:“王婆休听他话。当先我员外生意不济时,果然曾借过他些小东西,本利都清还了。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里打秋风。我员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饭,送他二十两银子,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别个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说我欠下他债负未还。王婆,如今我也莫说有欠无欠,只问他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道:“大娘说得是。”王婆即忙转身,孙大嫂又唤转来,叫养娘封一两银子,又取帕子一方,道:“这些微之物,你与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来,恐怕怠慢了,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到疑心严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说:“孙大嫂干好万好,教老身寄礼物与老安人。”又道:“若有旧欠未清,教老安人将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严民说当初原没有契书。那王婆看这三百两银子,山高海阔,怎么肯信。母子二人凄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钱,起身回姑苏而来。正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
严氏为桂家呕气,又路上往来受了劳碌,归家一病三月。施还寻医问卜,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多棺停,一事不办,只得将祖房绝卖与本县牛公子管业。那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久在李平章门下用事,说事过钱,起家百万。公子倚势欺人,无所不至。他门下又有个用事的叫做郭刁儿,专一替他察访孤儿寡妇便宜田产,半价收买。施还年幼,岳丈支公虽则乡绅,是个厚德长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于求售,落其圈套,房产值数千金,郭刁儿于中议估,只值四百金。以百金压契,余俟出房后方交;施还想营葬迁居,其费甚多,百金不能济事,再三请益,只许加四十金。还勉支葬事,丘垅已成,所余无几。寻房子不来,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过意,亲往谒牛公于,要与女婿说个方便。连去数次,并不接见。支翁道:“等他回拜时讲。”牛公子却蹈袭个典故,是孔子拜阳货之法,阴亡而往。支翁回家,连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支翁大怒,与女婿说道:’那些市井之辈,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贤婿且就甥馆权住几时,待寻得房子时,从容议迁便了。”
施还从岳父之言,要将家私什物权移到支家。先拆卸祖父卧房装招,往支处修理。于乃祖房内天花板上得一小匣,重重封固。还开看之,别无他物,只有帐簿一本,内开:某处埋银若干,某处若干,如此数处。未写“九十翁公明亲笔”。
还喜甚,纳诸袖中,分付众人且莫拆动。即诣支翁家商议。支翁看了帐簿道:“既如此,不必迁居了。”乃随婿到彼,先发卧房槛下左柱嗓边,簿上载内藏银二千两。果然不谬。遂将银一百四十两与牛公子赎房。公子执定前言,勒捎不许。
支翁遍求公子亲戚往说方便,公子索要加倍,度施家没有银子。谁知藏锚充然,一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公子没理得讲,只得收了银子,推说文契偶寻不出,再过一日送还。哄得施还转背,即将悔产事讼于本府。 本本府陈太守正直无私,索知牛公子之为人,又得支乡宦替女婿分诉明白。断今回赎原价一百四十两,外加契面银一十四两,其余一百二十六两追出助修学宫,文契追还施小官人,郭刁儿坐教唆问杖。牛公子羞变成怒,写家书一封,差家人往京师,捏造施家三世恶单,教父亲讨李平章关节,托嘱地方上司官,访拿施还出气。谁知人谋虽巧,天理难容, 正是:
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那时元顺帝失政,红中贼起,大肆劫掠。朝廷命枢密使咬咬征讨。李平章私受红中贼贿赂,主张招安。事发,坐同逆系狱。穷治党与,牛万户系首名,该全家抄斩,顷刻有诏书下来。家人得了这个凶信,连夜奔回说了。牛公子惊慌,收拾细软家私,带妻携女,往海上避难。遇叛寇方国珍游兵,夺其妻妾金帛,公子刀下亡身,此乃作恶之报也。
却说施还自发了藏铝,赎产安居,照帐簿以次发掘,不爽分毫,得财巨万。
只有内开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一千五百两,只剩得三个空坛。只道神物化去,“付之度外,亦不疑桂生之事。自此遍赎田产,又得支翁代为经理,重为富室,直待服阂成亲,不在话下。
再说桂员外在会稽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甚以为苦。近邻有尤生号尤滑稽,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员外一日与他商及此事。
尤生道:“何不入粟买官,一则冠盖荣身,二则官户免役,两得其便。”员外道:“不知所费几何?仗者兄斡旋则个!”尤生道:“此事吾所熟为,吴中许万户、卫千兵都是我替他干的,见今腰金衣紫,食禄干石。兄若要做时,敢不效劳,多不过三千,少则二千足矣。”桂生惑于其言,随将白金五十两付与尤生安家。又收拾三千余金,择日同尤生赴京。一路上尤生将甜言美语哄诱桂生,桂生深信,与之结为兄弟,一到京师,将三千金唾手付之,恣其所用。
只要乌纱上顶,那顾白钮空囊。
哟过了半年,尤生来称贺道:“恭喜吾兄,旦夕为贵人矣!但时宰贪甚,凡百费十倍昔年。三千不勾,必得五千金方可成事。”桂迁已费了三千金,只恐前功尽弃,遂托尤生在势要家惜银二千两,留下一半,以一千付尤生使用。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隶卒四人传命:新任亲军指使老爷请员外讲话。桂迁疑是堂官之流,问:“指使老爷何姓?”隶卒道:“到彼便知,今不可说:“桂迁急整衣冠,从四人到一大街门,那老爷乌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