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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仍然是被爱的,不禁雀跃。
是杨寿林,他在半夜与我通电话。
“有一个叫张煦的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来做什么?我刚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请他吃饭,你来不来?”
我怎么给忘了?杨伯伯原来是张家的朋友。
“我见你为了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飞升,这次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寿林!”我太感动了。
寿林仍然冷转的,“这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寿林,请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明天晚上八点,玛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兴,张煦带着他女朋友来。”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头淋下。
“所以说你,事事如同身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长期女友,一个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听过。
但是姚晶过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时赴约吧,别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两只手枕在头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寿头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有一个朋友,始终怀念他的原因,亦是因为这个优点,他不但纪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连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饭碰见前妻的亲戚,马上站起来招呼,这一点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寿林也是这样的人。
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着编姐一同赴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饱。
到这种场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齐的。
杨伯伯的台子黑压压坐满了人,连我们共十个。我的座位刚好对牢张煦。
杨伯伯给我们介绍,张煦似对我没有印象,坐在他左边的是他母亲。这位老太太也来了,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模样,头发挽在脑后,打横别一只钻石发簪。
真服了张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还这么孜孜不倦地打扮,当年的风华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肤的颜色,至今还可以给甲减。
她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坐张煦右边的是他女友,是个很洋派很美的女郎,华裔,但肯定已不会说中文,非常年轻而且有气质,小巧面孔,长长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张煦的态度仍然一样,高贵而矜持,冷冷的叫人无法捉摸。
这个样子吃顿饭,叫我怎么开口打听消息?
晚饭时间谁也没提起私事,话题尽在市面局势上绕,各有各的意见。
寿林坐我身边,一贯地服侍我,问暖嘘寒,旁人说什么也看不出咱们之中有裂痕,含蓄得这样,就是虚伪。
好不容易挨完一顿饭,我趁散席那一刹那走到张煦那头去。
我要求与他谈谈。
“还记得我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