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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女子都可以安坐家中照顾子女,外头由男人拚搏,今日男人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低头不出声。
“我送你回家。”
“屋子已经出售,我将回滑铁卢。”
“我可以探访你吗?走得开既来。”
我握住他双手,他手厚大,是一双工具手。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上路,母亲跟我说:“这次我大丰收,我问王旭,将来可愿与我合作——”
我嗤一声笑,“他哪里做这个生意。”
“被你猜中了,他很客气地说他没有兴趣,咦,你倒是了解他。”
“我只不过猜想。”
“我把应得一份给他,他退回说留着给你做学费。”
“妈妈你太娇纵我了,原来你赚钱如此辛苦。”
“小亮,王旭希望收你做学生,我已同意。”
“他如何建议?”
“白天你上课,谭余与他一起学习,他付你工资,你又得额外学分。”
“妈妈,他已四十岁。”
“在你们眼中,四十多岁是生命极限可是。”
我解释:“当我三十多岁时,他已经六十。”
母亲笑出来,“你打算与他合作那么久?”
我不禁惭愧,没想到母亲比我先进开通。
第二天我乘飞机回家。
回自己的家,难度还需通知谁不成。
我用门匙启门,把行李拎进走廊,就看到了奇景。
我看到圣琪披着日式丝袍坐在安乐椅上,香肩半裸,翘着大腿,她前边跪着一个男人,我吓一跳,连忙往后退。
糟!浑忘这位客人时时有出轨行为。
接着,我发觉悟那男子蹲在她跟前,正捧着她一只脚吻她足趾。
我好想笑,那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我如遭雪殛,那人,那人正是邓剑华。
我“呀”地一声,像是被人在脚跟砍了一刀,全身五个立场品脱血液汩汩自伤口流出,耳畔嗡一声,头晕,几乎昏了过去。
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比我更加吃惊。
我胸中一口浊气上涌,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手脚才恢复力气,稍微移动。
我无法提高沙哑声音,我只是说:“走,两个人马上走,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我打开大门,看着两个人衣冠不整,失魂落魄地离去,圣琪连鞋也没穿,但是不必替她担心,她有的是办法。
我关上门,立刻叫清洁公司派人打扫,同时,召锁匠换锁。
我不想再提这两个人,我不憎恨他们,也不想报复,只想远远避开他们。
过两天,邓剑华在学校看到我,追过来说:“小亮,求你原宥我,我错了,我会改过——”
我的电话这时响起,原来是王旭,我像听到亲人的声音一样,“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图书馆门口,我马上过来,等我五分钟。”
我跳上同学的脚踏车便往图书馆飞驰。
雪开始融,我嘴里呼着白气,看到王旭,我腾出一只手招呼,轮子一滑,失去平衡,险些摔倒。
王旭抢上来扶起我。
我抓紧他手臂,忽然哭泣。
他意外,“怎么了?”紧紧抱着我。
我哭诉:“带我走,立刻走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轻轻说:“孩子就是孩子,你要真不愿见人,谁找得到你。”
我一直流泪,他把手帕给我,我抹得双眼通红。
“为何流泪?”
我不愿回答。
他说:“我见过你的导师,他批评你的作品好高骛远。”
我懊恼,“我是最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误会了。”
“你考虑过了吗?”
“我接受你的邀请。”
他说:“在加国,十六岁可以自主,在美国,要到十八岁。”
“那么,你我不能在美国维持师徒关系。”
“是,你尚未成年,我需小心。”
我问:“你住哪里?”
“朋友家中,来,带我参观你的宿舍。”
我领路,他一边走一边说:“北美东岸各城市在融雪时分最可怕。”
我说:“那么,带我去加州。”
他讶异,“为什么心急,你失踌躇疑心忽然不见了。”
我打开公寓门,那日一幕仿佛再度显现:裸肩、跪男、出卖、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王旭轻轻说:“有心事应当讲我听,我帮你分析。”
我哽咽着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讲出来。
我涨红面孔,真想用一只纸袋罩住头部。
他听完之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着他,“你没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来,“就是这样?吓得我,我以为你被学校驱逐,或是健康有问题,甚至被人侵犯,原来只是失恋?”他笑得弯下腰。
我气结,“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男友!”
他还是哈哈笑,“她其实不是你表姐,你母亲说,你并没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们——”
“他们是两个十分无礼,不知感恩的年轻人,辜负了你对他俩一番好意,他们太没教养,可是,你也不必为他们落泪。”
我呆呆聆听。
“你的自尊心受损,我可以了解,气激难受,是,我明白,但发泄过后,请继续生活,我们哪有浪费时间的奢侈。”
被他这样一说,我心中创痛略减。
我缓缓抬起头,转动脖子。
“况且,将来有许多事要叫你流泪。”
我惊恐地问:“什么?”
“像父母辞世的时候。”
我“哇”一声,忍不住用双手掩脸。
“世上有许多伤心的事,但这宗绝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点点头,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两人不是朋友,早些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这是门铃响起,我深呼吸,“是他。”
邓剑华在外边敲门,“家亮,听我解释,我已经与她断绝来往,听我解释……”
王旭站起来,“你想听他解释吗?”
我摇头,“不。”
“很好。”
他打开门,不知怎地,个子不大的他力大无穷,一只手就抽起邓剑华颈项,把他整个人提起,将他拖到升降机门口,嘭一声把他丢进,按钮关门。
王旭说:“保证他以后都不敢再来。”
从此没有人做他司机,帮他功课,做热菜给他吃。
我垂头无言。
认识邓剑华已有好些日子,没想到关系如此结束。
中学时期他性格尚未成型,只觉他与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没想到他额外好色,且无羞耻之心。
我黯然,原来我在他心中并非最佳,他一直在寻找更好的。
我轻轻问王旭:“我可应搬家与转校?”
“那应该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丝笑脸,“什么时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电讯时代,你坐在家里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问,可以与我联络。”
“是,先生。”
他忽然凝视我,“叫王老先生。”
我终于笑了。
春季,第一次开出来的花是早见樱,羞怯怯,挤在郁金香花蕾边,可是那淡紫与淡黄花蕾趁早抢了不少颜色,接着,万紫千红齐齐争艳,谁也不能讨好。
见了面,我总劝母亲:“妈妈,排场不用太大。”
她说:“做生意就是讲铺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生意。”我生气。
“所以叫你读建筑呀,穿得多烂都可以,挤公路车人家会赞你有型有格,因为你有学历有资格。”
“妈妈太小觑自己了。”
“你别理我啦。”
“妈妈,李叔好吗?”
“他很会享受,最近在大学音乐系学做小提琴,兴致勃勃,开心之极,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争气,其余都可以享福。
“妈妈你拖着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顾家人是应该的。”
母亲真硬净,毫无怨言。
稍后她问:“王先生对你可好?”
“很好,良师益友,”我由衷说:“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亲问:“他可有偶然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见面熊抱,我们少有肢体接触。”
“如果他过份,你可以拒绝。”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四十,见多识广,不会猥琐揩少女的油。”
“你父亲有与你联络否?”
“他已失踪。”
“我想也是,我长远没听到他消息,前夫与前妻,凡是自愿失踪,还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来,分手半世纪还把种种不如意算到我们头上,羞辱我们,把我们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几十年,做人做鬼,还与前头人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喜幸灾落祸,津津乐道,茶余饭后咀嚼。”
我笑,“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气横秋,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王先生。”
“你真幸运,找到导师。”
“是的,我的设计无论多愚鲁笨拙,经他略为改动数笔,立刻精灵玲珑起来。”
“那我放心了。”
“妈妈,你回到李叔身边去斟茶递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样,都一样。”
其实,我与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样简单。
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只信任我一个,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碍我上谭,他便把我带在身边四处走。
他把我带到北京参观那座鸟巢体育馆,我不出声。我问:“对面寻座蔚蓝色方块是什么?”
“那是奥运室内泳池。”
我哗一声。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进的建筑师设计都在此时此处得偿所愿,梦想成真,全世界都没有如此资本与雄心。”
我喊:“他们应当付钱给我们!”
“想想也是。”
我叹为观止,一连发问了几十个问题,王旭笑,“救命,我手头上没有资料。”
我伸手指一间亭台楼阁,“那是什么建筑?”
“佛香阁,过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极之顺心,约莫也知道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时只得长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赏高蒂的圣家教堂,
“它永远不会完成”,“像无数疙瘩长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数不喜欢”,“是,女性肤浅”,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连余家亮都羡慕余家亮。
上学、功课、工作、旅游,安排得密密麻麻,没有片刻多余时间叫我伤春悲秋。
王旭并非钜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无后顾之忧,生活优悠雅致。
他教会我许多,他是我未曾拥有的父亲兼大哥。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从飞机场出来,王旭要买报,我跟在他身后,本来在说笑,忽然看到一本时装杂志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缓缓走近。
化了灰我也认得那两张翼子,它们纹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随时会飞出去。
背脊主人把脸庞转过来对着镜头,面孔像是没有化妆,可是樱唇血红,似刚刚吃了甜蜜红色果子,或是,一颗人心。
这样妖异,正是李圣琪。
我取起那本杂志,忘记付钱,跟着王旭走,被档主叫住,王旭连忙替我付账。
他问:“什么事?”
我受到震荡,说不出话来。
他取起杂志一看,又还给我。
我轻轻问:“好看否?”
“这封面?这类争艳斗丽模特儿多如过江之鲫。”
我不出声。
回到家我打开内页,图文介绍圣琪为赫左设计的首饰,我讶异到极点,真没想到作品如此精致美丽,“每一件均由她亲手打造”,其中一枚坠子是一把尖锐匕首挺插过一颗心脏,这本不稀奇,可是圣琪设计了一颗生物正确的心脏,左右心室及大动脉清晰可见,令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