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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玛丽贝思问人怎么样,那便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她仔细打量着我的面孔,而我确信她正在打量我,并会继续注意我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念头。艾略特夫妇相信人们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特质,应该对人的种种特质做出判断和归类,所有的个性特质都有各自的意义,都可以派上用场——艾略特家的爸爸、妈妈,还有宝贝,他们可是三个拥有心理学高等学位的前沿人物,他们在上午九点时转过的念头就比大多数人一个月转的念头还要多了。我记得自己有一次在晚餐时谢绝了樱桃馅饼,结果兰德歪了歪头说道:“啊!他是个喜欢打破旧习的人,不屑于毫不费力的爱国主义象征。”当时我试图一笑了之,正要开口说上一句“嗯,我也不喜欢樱桃酥饼”,玛丽贝思却碰了碰兰德的手臂,“是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所有这些暖人心窝的食物,这些一家子聚在一起吃的甜点,对尼克来说都是难熬的回忆。”
这些人花了这么多精力想要对我进行诠释,这举动真是蠢头蠢脑,却又隐含令人难以置信的甜蜜。至于我的答案嘛,那是:我不喜欢吃樱桃。
到了上午十一点半,整个警局里已经人声鼎沸,电话铃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人们对着屋子另一头大喊大叫。有个女人突然从我的身边冒了出来,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她在唠唠叨叨地摇头晃脑。我压根儿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到了我的身边,她的嘴里却一直在说:“……重点是,尼克,让人们行动起来去帮着找艾米,让人们知道她的家人非常爱她,希望见到她的归来。我们要控制局面,尼克,你得……尼克?”
“好啊。”
“人们会乐于听到她的丈夫出来讲上几句话。”
正在这时,玛戈从屋子另一头疾步奔了过来。此前她开车把我送到了警局,去“酒吧”待了半个小时料理各种事务,现在又回到了警局。玛戈灵巧地闪身绕过一张张办公桌,压根儿没有理睬那名显然要为她带路的年轻警员,迈着庄严而沉默的步伐快步向我走来,那架势好像她已经把我扔下不管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都还行吧?”玛戈说着伸出一只手臂搂了搂我,给我来了一个哥们儿之间的拥抱——邓恩家的孩子们对拥抱不怎么拿手,结果玛戈的大拇指搁在了我的右乳头上。“我真希望妈妈在这里。”玛戈低声说道,她的话说出了我一直在寻思的心声。“还没有消息吗?”她放开了我,问道。
“没有消息,他妈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你看上去感觉不太妙。”
“我感觉糟透了。”这时我打算开口承认自己是个傻瓜蛋,居然没有听她的话少喝点儿酒。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把那瓶酒喝光的。”她拍了拍我的背。
“差不多到时候了。”负责公关的女人又一次奇迹般地现了身,开口说道,“这可是个国庆期间的周末,有这么多人来捧场已经挺难得了。”她带着我们大家走进一间阴沉的会议室,接着走上了讲台。会议室里有着铝质百叶窗、排排折叠椅和一小撮百无聊赖的记者,我感觉自己正要在一场平庸无奇的大会上做一场蹩脚的讲话,身上穿着一套商务休闲风格的蓝色服饰,场下的观众则是一群迫不得已脱不了身的家伙,一个个正在一边倒时差一边做着白日梦,琢磨着中午要吃些什么美食。不过记者们一眼瞥见了我,顿时振作了起来(还是说出口吧:我好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负责公关的女人在附近的一个黑板架上摆上一张硬纸板海报,那是一幅艾米的大照片,挑了艾米最为迷人的一张,照片里的那张面孔让人忍不住一再寻思:她没有这么美吧,有这么美吗?可是她确能如此艳光四射,她也确实如此艳光四射。我一直凝望着那张照片,一架架相机咔咔地对着我按下了快门,拍下了我凝望着照片的一幕。此时我想起了在纽约与她重逢的那一天,当时我一眼只能看到她的一头金发和后脑,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心下认定这次重逢一定是上天给予的某种征兆。我这辈子见过数以百万计的脑袋,但我一下子就认出眼前是艾米那动人的头颅沿着第七大道的人流顺势而下,就在我的面前。那时我便知道又遇上了她,知道我们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
闪光灯闪个不停,我扭过头,看见眼前遍布着一个个斑点。那真是超现实的一幕——人们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来描述那些不寻常的时刻,可是此刻我却在想:你他妈的压根儿不知道超现实的一幕是什么样。残留的酒意现在真的上了头,我的左眼像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一般一下下跳动着。
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艾略特夫妇和邓恩家的兄妹俩站在一起,一个个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其中恐怕只有玛戈看上去像是个真人,我们几个看上去则像滥竽充数的傀儡,只是立起了一副副身坯,就连黑板架上的艾米也比我们显得更加真实。以前在其他女子失踪的时候,我们都见过这种新闻发布会的排场,但此刻我们却不得不上演电视观众们期待的一幕:我们是忧心忡忡但又怀着希望的一家子,一个个有着茫然的眼睛和僵硬的胳膊。
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整间屋的人们满怀期待地吸了一口气,“上场时间到了。”
后来当我看到这段节目时,居然没有认出自己的声音,也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脸。酒意仿佛一层浮冰,在我的肌肤之下翻涌,我看上去活像一个浪子,俊俏得足以让自己惹上一身不检点的骂名。我原本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发起抖来,因此把每个字都发得字正腔圆,仿佛正在读一份股票报告,“我们只是希望艾米能够安全归家……”我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没有一点儿说服力,简直跟随口说几个数字的效果差不多。
兰德·艾略特迈上讲台来救场,“我们的女儿艾米是一个无比甜蜜的女孩,充满活力。她是我们的独生女,聪明、美丽又善良,当真配得起‘小魔女艾米’这个名字。我们希望她能回家,尼克希望她能回家。”他说着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伸手擦了擦眼睛,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我父亲还有一句口头禅:“男人不掉眼泪。”
兰德还没有住口,“我们都希望她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家人身边,我们已经在‘戴斯’酒店设了搜查总部……”
人们将会从新闻报道上看到,该失踪女子的丈夫尼克·邓恩像机器人一般站在岳父的身旁,交叉抱着一双胳膊,睁着一对呆滞的眼睛,看上去几乎有几分百无聊赖,艾米的父母却在一旁哭得好不伤心。谁知接下来的一幕变得更加糟糕,好一阵子以后我终于回过了神,感觉有必要提醒大家我并非一个浑蛋,尽管瞪着一双显得冷酷无情的眼睛,尽管长着一张好似浪荡子一般的傲慢面孔,我却还是个好人。
于是那一幕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正当兰德乞求他的女儿回家时,我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凶手惯有的微笑。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10年7月5日
日记摘录
我不会怪尼克,我确实不怪尼克。我才不要变成那种牙尖嘴利、叽喳不停的怨妇,绝对不要!嫁给尼克的时候,我对自己立下了两条誓言:第一,不把尼克当“跳舞的猴子”支使;第二,绝不会先亲口答应放他去做某件事,随后却为了那些事跟他过不去(比如,“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多待一会儿再回家……”;“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跟哥们儿一起去度周末……”;“当然,我觉得没问题,如果你想要做你喜欢的事情……”)。可是眼下我却担心自己离打破这两条誓言已经越来越近了。
可是话说回来,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我却孤零零一个人守在我们的公寓里,眼泪害得我的一张脸变得紧绷绷的,因为,嗯,是因为这个缘故:今天下午,我收到了尼克发来的一条语音留言,在语音留言刚刚入耳的一刹那,我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可以听出他是在用自己的手机打这个电话,他周围有男人的声音。我还能听出尼克在开口之前先等了好一阵子,仿佛他正在绞尽脑汁地寻思该说些什么,接着我便听到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出租车的动静,他的腔调已经略有酒意,听上去既有几分懒洋洋又有几分湿漉漉。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怒火灼心,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抿着两片嘴唇,端起了一双肩膀,总之一句话,“我是如此希望自己不要抓狂,可是我终究管不住自己”。男人不明白那种感觉吗?你不希望自己抓狂,但你几乎不得不抓狂,因为有人打破了一条规则,一条很棒很不错的规则。也许用“规则”这个词并不恰当,要不然改成“一条约定”或者“一件妙事”?但不管怎么说,总之该规则 /约定 /妙事(也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正在活生生地被毁于一旦。尽管他有个很好的理由,我明白,我真的明白。那条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尼克供职的杂志已经裁掉了十六名撰稿人,达到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尼克倒是躲过了一劫,不过不消说,他不得不带那些被解雇的人员出去喝个昏天黑地。他们一群男人挤在一辆出租车里沿着“第二大道”向前奔,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样。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回家去陪自己的太太,但仍然还有一大帮人流连不归。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尼克将花上一整夜给这些男人买酒喝,逛脱衣舞厅和下三滥的酒吧,跟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勾勾搭搭(“我的这个朋友刚刚遇上了裁员,给他一个拥抱吧……”)。这些失业的家伙喝着尼克付账的酒,把他夸成一朵花,可是尼克付账用的那张信用卡却连接着我的银行账户。尼克要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寻欢作乐,但他压根儿没有在留言里提起这件事,只是口口声声地说:“我知道我们有计划,不过……”
我在闹女孩儿脾气,我只是以为结婚纪念日的寻宝游戏会变成一种传统:我已经在整个城市散播了一条条传情的信息,处处提示着我们一起度过的一年。我能想象出第三条提示的模样,它就在中央公园旁边,在那座出自罗伯特·印第安纳之手的LOVE雕塑的“V”字'1'弯钩处,粘在一张透明胶带上翩然飞舞。到了明天,会有某个百无聊赖的少年旅客磕磕绊绊地跟在父母身后,他会捡起那张提示读一读,然后耸耸肩放手让它飘走,仿佛一张口香糖包装纸。
我给寻宝游戏设定的奖赏堪称完美,可惜现在却没有办法送出手。那是一个精美无比的皮质古董公文包,谁让三周年是“皮婚”呢。送一件与工作相关的礼物可能不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份工作眼下有些波折。我还在家里的厨房备下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龙虾,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要不然换句话说,原本是打算弄得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两只龙虾正晕头晕脑地在板条箱里东奔西走,我得给妈妈打个电话,看看这些家伙能不能活上一整天,要不然的话,我是否该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迈开磕磕绊绊的步子跟龙虾搏斗一阵,然后把它们扔进锅里煮成一道菜呢——我要动手了结两只龙虾的性命,但我甚至连尝也不会尝一口。
爸爸打来电话祝我们结婚纪念日快乐,我拿起电话想要装作不在乎,可是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了声,简直是“咿咿呜呜”地边哭边说,完全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