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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遥遥望见停车场晃过来一头金发,紧接着那位裂了嘴唇的女孩走出了一扇钢丝网门,带着一条木屋配备的浴巾,大小跟茶巾差不多,还带着一包“Merit”香烟、一本书和一瓶防晒霜,看来她甘冒肺癌的风险,但却死活要躲开皮肤癌的魔爪。她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涂上防晒霜,这一点倒是跟木屋里其他受虐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拼命地在身上涂婴儿油,结果在草坪椅上留下了一圈圈油腻腻的阴影。
女孩向我点点头——男人们在酒吧里找个地方坐下的时候,就会这样向对方点点头。她正在读雷·布莱伯利所著的《火星纪事》,看来是个爱科幻的女孩,当然了,受虐女子也喜欢逃避现实。
“是本好书。”我开口向她搭讪,起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话头。
“有人把这本书留在了我的木屋里,不挑这本的话就只能挑《黑骏马》了。”她边说边戴上一副宽厚的廉价太阳镜。
“《黑骏马》也不坏呀,不过《黑神驹》就更棒了。
”她抬起一双罩着墨镜的眼睛望着我,看上去好似两个黑漆漆的洞眼,“嗯。”
说完她又看起了书,摆出一副不答理人的架势,仿佛在说“我正在读书呢”。她这副模样倒是常常在拥挤的飞机上见到,而我仿佛成了邻座那个又不长眼又管闲事的家伙,非要霸着两人座位中间的扶手,嘴里还搭讪说:“商务呢还是消遣呢?”
“我叫南希。”我开口说道。我居然说出了一个新名字,而不是以前自称的“莉迪亚”,方圆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乱取名字可不是聪明的举动,但新名字却还是顺嘴冒了出来。有时我的脑袋瓜转得太快,反倒不给我自己讨好,比如刚才我就正想着那女孩裂开的嘴唇和伤心的气质,随后一转念想到了虐待和卖淫,接着又想到了小时候最爱的音乐剧《雾都孤儿》,剧中劫数难逃的南希一直对她那个凶暴的男人忠心不二,直到他动手杀了她;考虑到剧中唱词“只要他需要我”基本上算是为家庭暴力抑扬顿挫地唱了一曲赞歌,我有些纳闷信奉女权主义的妈妈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去看《雾都孤儿》,接着我又想起日记里的那位艾米也是死于自家男人之手,她其实很像……
“我叫南希。”我说道。
“我叫葛丽泰。”她这名字听上去像是瞎编的。
“很高兴见到你,葛丽泰。”我说。
说完我乘着充气筏漂开了,身后传来葛丽泰摆弄打火机的响动,随后一阵烟雾好似飞沫一般向空中四散飘去。
四十分钟后,葛丽泰坐到了泳池边,把双腿荡进水中,“水是热的。”她的嗓音听上去沙哑又坚韧。
“像是浴缸里的水。”
“这样子游泳可不太清爽。”
“湖水也凉爽不了多少。”
“反正我也不会游泳。”她说道。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不会游泳的人,“我也是勉强会游,”我撒谎道,“会几招狗爬式。”
她撩了撩双腿,水波轻轻地摇荡着我的充气筏,“这地方怎么样?”她问道。
“挺好,挺安静。”
“那就好,我就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扭头望着她,葛丽泰戴着两条金项链,左胸旁边有块滴溜溜圆的瘀痕,大约跟一颗李子差不多大小,贴近比基尼的肌肤上堪堪露出一枚三叶草文身。她穿着一套崭新的樱桃红泳装,看上去花不了多少钱,我看是从我买充气筏的码头便利店里买来的。
“你自己一个人吗?”我问道。
“再没有别人了。”我不太拿得准接下来要问什么,受虐的女人们互相交谈时是不是有某种我不知情的暗语?
“你是遇上男人方面的麻烦啦?”
她挑了挑眉毛,仿佛默认了我的说法。
“我也是。”我说。
“大家早就警告过我们了。”她说着合起双手伸进水中,把水浇在胸前,“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离男孩子们远一些,他们要么朝你扔石头,要么偷看你的裙底春光。”
“你应该做件T恤,把你妈妈的警句写上去。”我说道。
她听了哈哈大笑,“不过她的话倒没有错,一直很有道理。我妈妈在得克萨斯州一个女同性恋聚居的村落里住,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那里找她,那地方的所有人看上去都挺开心。”
“一个女同性恋聚居的村落?”
“就好像怎么说呢……她们买了些土地,组建了自己的圈子,圈子里不收男人,这个没男人的世界在我听来倒是很顺耳,”她又舀了一捧水,把太阳镜推上去润了润脸,“只可惜我不喜欢女人。”
她放声大笑起来,仿佛一个老妇人在恼火地怒吼,“这个地方有什么浑蛋男人可以让我交往吗?”她说道,“这就是我的套路,从一个男人身边逃掉,又一头撞上另一个男人。”
“这地方大多数时候都空着一半的房间,那个长着大胡子的家伙杰夫,其实是个好人,”我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比我长。”
“你要住多久?”她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居然说不清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真是奇怪得很。我原本打算待到尼克被警方逮捕的时候,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在近期被捕。
“直到他不再找你为止,对吧?”葛丽泰猜道。
“差不多。”
她仔细地审视着我,随即皱起了眉头,我的胃顿时一阵发紧,等着她开口说:“你看上去很面熟。”
“千万不要带着新伤回到某个男人身边,别让那家伙得意。”葛丽泰语重心长地说,接着站起身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用小毛巾擦干双腿。
不知为何,我竟然竖起了大拇指,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竖过大拇指呢。
“如果乐意的话,来我的木屋吧,我们可以看电视。”她说。
我的手掌里握着多萝西送的一只新鲜番茄,仿佛带了一件亮闪闪的礼物来庆贺人家的乔迁之喜。来应门的葛丽泰几乎没有跟我客套,仿佛我已经到她家走动了许多年,她一把从我的手里拿走了番茄。
“太棒了,我正在做三明治,找个地方坐吧。”她说着伸手指指床(这些木屋里没有客厅),迈步进了她的小厨房,那里跟我的厨房有一模一样的塑料砧板和一模一样的钝刀。葛丽泰把西红柿切成了片,厨房台面上摆着一塑料盘午餐肉,房间里弥漫着香味。她把两个滑溜溜的三明治搁在纸碟上,又放上一大把鱼饼干,端着碟子大踏步进了卧室。一眨眼的工夫,她的一只手已经摸上了遥控器,换着一个个台,听着一片片嘈杂声,我们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上看着电视。
“如果你看到想看的节目,就叫我停手。”葛丽泰说。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西红柿从三明治边上滑了出来,掉到我的大腿上。
一个台在播《贝弗利山人》,一个台在播《出乎意料的苏珊》,另有一个台在播《世界末日》。
此时电视上出现了“埃伦·阿博特”节目,我的一张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头条新闻又是我,我的模样看上去棒极了。
“你看过这则消息吗?”葛丽泰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仿佛屏幕上的失踪案是一则颇为像样的重播节目,“这个女人在她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失踪了,她丈夫的举动从一开始就非常诡异,脸上还挂着微笑呢,结果人们发现他把太太的人寿保险赔偿金往上抬了一大截,而且刚刚发现这位太太怀了孕,她丈夫并不想要那个宝宝。”
屏幕上的画面切到了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和“小魔女艾米”系列在一起。
葛丽泰扭头对着我,“你还记得这些书吗?”
“当然记得!”
“你喜欢这些书吗?”
“有谁不喜欢这些书吗,多可爱的书呀。”我说道。
葛丽泰哼了一声,“那些书假得透顶。”
屏幕上出现了我的特写镜头。
我等着葛丽泰开口夸奖相中人是多么美貌。
“她看上去还行,呵呵,对于她那个年龄来讲,”她说,“我希望自己四十的时候看上去能有那么棒。”
埃伦正在向观众追叙我的故事,屏幕上仍然留着我的照片。
“在我听来,她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女,又娇贵难养又犯贱的主儿。”葛丽泰说。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公正,我可没有留下一丝证据让人们得出这样的看法。自从我搬到密苏里州以后(嗯,还是这么说吧:自从我有了自己的计划以后),我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副好养活、好脾气、开开心心的模样,总之人们希望女人是什么样,我就扮成什么样。我向邻居们挥手,为莫琳的朋友们跑腿,有一次还为总是浑身脏兮兮的斯塔克斯带去了可乐。我多次拜访尼克的父亲,因此全体护士都可以为我的人品作证,于是,我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脑袋一团糟的比尔·邓恩耳语道:“我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爱你,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只是想看看这一招是不是管用。比尔·邓恩是尼克最深切的梦魇,尼克十分害怕终有一天会沦落成他父亲的模样,而“康福山”的人们都说尼克的父亲会到处乱跑,要是比尔·邓恩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那倒是挺讨我的欢心。
“为什么说她看上去挺犯贱?”我问道。
她耸了耸肩膀,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则空气清新剂广告,一个女人正在喷洒空气清新剂,好让她的家人开开心心,随后出现的是一则超薄护垫的广告,女人们用上这款产品后可以再穿上裙子跳舞,就此遇上一个可心的男人,以便为他喷洒空气清新剂。
女人们在打扫,在流血;在流血,在打扫。
“一眼就能看出来嘛。”葛丽泰说,“她听上去就像一个又有钱又无聊的贱人,就像那些花丈夫的钱开办狗屎玩意儿的女人,办些什么蛋糕公司、卡片商店,还有精品店之类。”
在纽约,我的朋友们确实做了葛丽泰提到的各种生意,这样她们便可以声称自己有份工作,尽管她们只料理生意中那些有趣的事务,比如给纸杯蛋糕取名字,定制文具,穿上从自家商店拿来的漂亮衣服之类。
“她绝对是这种货色,又摆架子又有钱的贱人。”葛丽泰说。
葛丽泰起身去了洗手间,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在她的牛奶、橙汁和一个马铃薯沙拉盘上吐了几星唾沫,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
一阵冲水的声音传了过来,葛丽泰回来了,“我是说,就算她是个有钱的贱人,他杀了她也是不行的,她也是个女人,挑男人的眼光很差而已。”我说。
葛丽泰定定地望着我,我等着她说一句,“嘿,等一下……”
但她又扭头去看电视,还挪了挪身子像个小孩一般趴了下来,用两只手托着下颌,一张脸正对着屏幕上的我。
“喔,见鬼,”葛丽泰说,“来了来了,大家对这男人看不过去了。”
屏幕上继续播出该节目,里面不遗余力地把艾米捧成了一朵花,我心里感觉好受了些。
艾米儿时的朋友坎贝尔·麦金托什声称:“艾米是个满怀爱心的女子,她热爱身为人妻的生活,我知道她原本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可是尼克……不知道为什么,尼克就是让人感觉不对劲,又冷漠又疏离,还有种精于算计的感觉,反正让人感觉他肯定对艾米的钱一清二楚。”
(坎贝尔在说谎:她迷尼克迷得不得了,不过我敢肯定她很愿意认定尼克娶我只是为了我的钱。)
北迦太基居民肖娜·凯莉声称:“我发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