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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觉。最后他只好放弃。在这个过程中,他和托马斯有过一次极其痛苦的对话,他请求托马斯杀了他。这位年轻的看护眼含着热泪——只有此时他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感——对他说,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做得到。他可以坐在一边看着莱姆死去,可以强忍着不在紧要关头救活他,但他实在没办法下手杀了他。
后来,出现了一个奇迹。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在《犯罪现场》一书出版后,有不少记者来采访他。其中一篇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文章引用了作者莱姆亲口所说的一段话:
“不,我没有写下一部书的打算。事实上,我的下一个大计划是杀死自己。这是很大的挑战。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我一直在找人来帮我这个忙。”
这番刺耳的话引起了纽约市警察局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和他几个老朋友的注意。尤其是布莱恩。(她说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死,他必须停止这种只考虑自己的念头——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还有,既然她已经来了,她想就应该告诉他自己正准备再婚。)
那段话也引起了威廉·伯格的注意。一天晚上,他主动从西雅图打电话给莱姆。经过一阵愉快的交谈后,伯格说他读过那篇关于莱姆的文章。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问:“你听说过‘忘川协会’吗?”
莱姆听说过。这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追踪的支持安乐死团体,一个比“安全通道”或“毒芹协会”更积极的组织。“我们的志愿者是从全国数十个希望接受自杀帮助的人中挑选出来的,”伯格解释说,“我们必须谨慎从事。”
伯格说他会持续跟踪莱姆的情况。在此后的七八个月里他们通过电话交谈过好几次,但伯格一直没有行动。今天是他们首次见面。
“你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过去吗?只凭自己的力量。”
过去……
“像基恩·哈罗斯那种方法?没有。而且我觉得那种做法也不大牢靠。”
哈罗斯是一个住在波士顿的年轻人,因为全身瘫痪而决定自杀。在找不到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他最终用自己唯一能够采取的方式结束了性命。凭借他仅存的一点活动能力,他在公寓里放了把火。火烧起来之后,驾着轮椅冲进火海。他死于三度烧伤。
这件案子经常被支持安乐死的人提起,作为反安乐死法造成的悲剧案例。
伯格很熟悉这个案例。他充满同情地摇摇头。“不,任何人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死去。”他评估莱姆的身体状况,看着那些电线和控制板。“你的这些机器都有什么功能?”
莱姆向他一一解释这些电子控制设备——用无名指操纵的“埃弗斯和詹宁斯”控制器,用嘴控制的吹吸式控制管,用下巴控制的摇杆,还有可以把他对机器说的话转成文字显示在屏幕上的电脑读写机。
“但是这些东西都得需要由别人设定?”伯格问,“比如说,必须得有人去枪械店买来一把枪,把它装好,打开扳机,然后连接到你的控制器上?”
“是的。”
这会让协助自杀的人产生同谋犯罪的罪恶感,就像自己亲手杀人一样。
“你的装备呢?”莱姆问,“它们管用吗?”
“装备?”
“你用什么东西?嗯,做那件事?”
“哦,它们非常管用。我从没有听一个病人抱怨过。”
莱姆眨眨眼睛。伯格笑了,莱姆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能嘲笑死亡,那你还能嘲笑什么?
“给你看看。”
“你随身带着?”希望顿时在莱姆心中绽放。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温暖的感觉。
医生打开手提箱,取出一瓶白兰地、一小瓶药丸、一个塑料袋和一根橡皮筋。莱姆在一旁看着,觉得他的动作相当讲究。
“那是什么药?”
“速可眠。已经没有人再开这种药了。以前自杀要容易得多。用这种小东西一了百了,没有问题。现在,想用新出品的镇静剂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像酣乐欣、利眠宁、当眠多、先安诺……你可能会睡上好长一段时间,可最终还是会醒来。”
“那个袋子呢?”
“哦,这袋子。”伯格拿起塑料袋,“这是忘川协会的标志。当然,是非正式的,我们不可能有会徽之类的东西。如果药丸和白兰地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就会用到这个袋子。把它套在头上,用橡皮筋扎住脖子。我们会在里面放上一点冰块,因为过不了几分钟里面就会变得相当热。”
莱姆无法把目光从这三件道具上移开。那个塑料袋很厚,像油漆工铺在桌面上的油布。他注意到那瓶白兰地很便宜,那瓶药也很普通。
“这房子不错。”伯格四下打量着说道,“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你还有收入来源吗?”
“不多。我偶尔会为警察局或联邦调查局做些顾问工作。出事后……负责施工的建筑公司赔偿了三百万美元。他们赌咒发誓说他们没有责任,但显然法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只要原告挂着口水被推上法庭,瘫痪者控告建筑公司的案子就自动胜诉,不管错在哪一方。”
“这本书是你写的,对吧?”
“写书让我挣了点钱,不太多。这本书是所谓的‘长销书’,不是‘畅销书’。”
伯格拿起一本《犯罪现场》,翻了几页。“著名犯罪现场,看起来都是讲这些。”他笑着问,“总共多少个犯罪现场?四十?五十?”
“五十一个。”
意外发生后,莱姆开始写作这本书。凭借尽可能地回忆和想象,他在脑子里一一重游纽约许多旧犯罪现场。那些案件有的已经告破,有的至今还是悬案。在书中他写到位于五点区的老酿酒厂,那幢声名狼藉的老房子,在一八三九年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有十三起互不相干的命案几乎同时发生,还写到查尔斯·奥布里奇·迪肯,此人在一八六三年七月十三日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当时正值南北战争如火如荼之际,迪肯宣称凶手是一名被解放的奴隶,使得白人对黑人的仇视更加激烈,书中有发生在老麦迪逊广场公园戏院顶楼的建筑师斯坦福·怀特的三角情杀案,也有著名的柯尔特法官失踪案,还提到了五十年代的炸弹狂人乔治·摩特斯基、盗取“印度之星”宝石的冲浪手墨菲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九世纪的建筑材料、下水道、厨师学校,”伯格翻着这本书念出声来,“同性恋浴室、中国城仓库、俄罗斯东正教堂……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知识?”
莱姆耸耸肩。在他担任资源组组长的那些年里,他对纽约这座城市的研究,丝毫不亚于他在刑事鉴定上的知识。举凡历史、政治、地理、社会以及公共设施等方方面面,无不了如指掌。他说:“刑事鉴定人员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对环境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适应——”
就在他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热情起来时,猛地闭上了嘴。
他气恼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当。
“你真行,伯格医生。”他冷冷地说。
“哦,别这样,叫我比尔就行了。”
莱姆不想岔开话题。“我以前听人说,找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把所有为什么应该自杀的理由写下来,然后再拿出另外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写下为什么不该这样做的理由。这样,诸如丰富、有用、有趣、挑战之类的字眼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的头脑里,字字珠玑,催人振作。狗屁!这对我没有半点意义!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拿起一支他妈的铅笔去拯救我的灵魂。”
“林肯,”伯格继续温和地说,“我得确定你是这个计划的合适人选。”
“计划?人选?哈,多么残酷的委婉说法。”莱姆痛苦地说,“医生,我打定主意了,我今天就要做。实际上,现在就可以。”
“为什么是今天?”
莱姆的目光转向那瓶药和塑料袋。“为什么不呢?什么是今天?八月二十三日吗?今天和任何一天一样,都是死亡的好日子。”
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须再花点时间和你谈谈。如果我确信你真的想要……”
“我想。”莱姆说。他又一次体会到缺乏肢体动作的辅助,语言是多么虚弱无力。他多想能把手放在伯格的臂膀上,或扬起手掌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征询他是否允许,伯格径自掏出一盒万宝路把烟点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式金属烟灰缸,打开,放在他细瘦的大腿上。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常春藤联盟学校富家子兄弟会里的公子哥儿。“林肯,你明白问题所在,是吧?”
当然,他明白。这就是伯格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他自己的医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从业医生会给临终的病人开出超出规定或足以致命的剂量的药物。大多数检察官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那医生故意炫耀——像克沃尔肯【注】那样。
【注】:美国医生,曾在美国各大电视媒体上公开承认自己曾协助临终病人寻求死亡,且数量超过七十余件,从而再度引发社会各界对安乐死刑事责任问题的大讨论。
但说到瘫痪、半身不遂、四肢麻痹和残疾人士呢?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林肯·莱姆才四十岁,而且还成功地摆脱了呼吸机。除了体内潜在的一些有害基因外,在医学上没有任何理由说他不能活到八十岁。
伯格说:“恕我直言,林肯。我得确信这不是一个圈套。”
“圈套?”
“检察官。我以前上过一次当。”
莱姆笑了。“纽约市的检察官忙得很。他们可没有工夫用残疾人做诱饵,逮捕安乐死医生。”
他不经意地瞄向那份犯罪现场报告。
……被害人西南方十英尺处,在一小堆白沙中发现一簇证物是一团纤维,直径大约六厘米,颜色灰白。经由X射线能量色散分析仪检验,此纤维组织成分为A2B5(Si,Al)8O22(OH)2。无法判断纤维来源,也无法证实为何人所有。样本已送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中心作进一步分析。
“我必须小心,”伯格说,“现在这已成为我的职业生命。我已经完全放弃整形外科了。总之,它已不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决定贡献自己的余生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结束他们的生命。”
这团纤维附近,大约相距三英寸远的地方,发现两张纸片。其一为普通新闻纸,上有“下午三点”的字样,泰晤士罗马字体印刷,油墨成分与一般商业报纸所用油墨相同。另一张碎片似乎是某本书书页的一角,上面印有页码823。字体为加拉蒙字体,纸张为日历纸。ALS和同步进行的茚三酮分析显示两张纸片上都没有指纹……无法判定为何人所有。
有几件事让莱姆想不通,那团纤维是其中之一。这么明显的东西,佩雷蒂为什么轻易放了过去?还有,为什么这些证物——报纸碎片和纤维——会摆在一起?这里一定有问题。
“林肯?”
“抱歉。”
“我在说……你眼下没有剧烈难忍的疼痛,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你有钱,有才华,还当警察的顾问……这可以帮助很多人。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呃……丰富多彩的生活就在你面前,你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呢。”
“漫长,没错,这就是问题。漫长的一生。”莱姆已经懒得再客气了,他咆哮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长的一生。就这么简单。”
伯格缓慢地说:“万一你后悔你的决定,你想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