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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个兄弟伙又进城去,想办法把这个科员逗出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他到山里来了,并硬要他当秘书师爷。这个科员就这么糊里糊涂升了官。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暂时就说他姓陈,以后我们就叫他做陈师爷吧。
陈师爷起初不答应,他想哪有这种强迫封官的搞法?张牧之说:“好,你不干,你就先在我们寨子上委屈几天吧。”说的是委屈几天,结果陈师爷在山里.住就是两三个月。他暗地里看,这一伙强盗其实都是穷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钱,打起仗来,勇敢冲杀,拼死相救,像亲兄弟一般。
他也有些感动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些好人哩。这哪里是他在城里听说的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张麻子这股土匪的模样呢?说到对于他,虽说在“弄”他来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很礼貌的举动(听说是用麻袋把他装起来,当作货物绑在马背上,驮上山来的),可是“弄”进来以后,却对他十分尊敬,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没有告诉他就暗地派人送钱到他家里去,好叫他家里安心过日子。而且他听到这个头头终于很直爽地对他说:“陈师爷,你瞧得起我们这些泥巴脚杆,你觉得我们干的是打富济贫的好事,愿意伙倒我们干,你就留下;你觉得不是这样,在这里不自在,我们送路费,你走就是,一点也不勉强。”
这—席倾吐肺腑的话,直把陈师爷说得老泪横流。“我干!”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当张牧之提出要派他带钱上省里去,到山西钱庄买这个县的县太爷来当的时候,他却有几分怀疑,觉得这码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说,你凭良心说,我这个张麻子,就是在你们县城城门口贴着告示,悬赏三千块大洋买他脑袋的这个张麻子,可不可以进城去当你们县的县太爷?你这个穷科员可不可以去当秘书师爷?”张牧之诚心实意地问。
陈师爷当时没有回答,张牧之也不估倒他马上回答。陈师爷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说过的一样,他想通了。张麻子这么一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去当县太爷?比他过去见过的所有的县太爷都好得多。至于说他这个穷科员可不可以去当秘书师爷,他更有信心。说到摇笔杆子,他的文字通顺,比那些县太爷带来的狗屁不通的师爷好得多。他还通晓事理,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专门出“烂条儿”的师爷强。对头!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
大家一听都跳了起来,张牧之更是不用说多么高兴了。
只要陈师爷思想一通,什么事都好办了。
陈师爷第一件办的事就是给这个未来的县太爷想一个堂皇的官名。他总不能用“县长张麻子”出布告嘛。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张麻子”这三个字谐声,取名叫“张牧之”吧。县太爷古时候本来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张牧之”正好。——我前面摆故事都叫他张牧之,其实他是这个时候才开始叫张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又不愿学老爷们骂他,叫他“张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这个官号。
陈师爷陪着张牧之带了一大笔钱到省城去了。由于这个县里冒充县太爷的秘书师爷已经潜逃了,正出着缺,他们出的钱又比别人愿意出的多得多,所以—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具体事都是陈师爷去经办的,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在衙门进出办事的人,熟门熟路。至于最后要去拜望一下省的民政厅长官,也难不倒张牧之。张牧之打扮—下,看来却真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见的时候,也不过是讲些下去以后要奉公守法、勤政爱民的一派官话,陈师爷事先—教,张牧之马上就会说,应付过去了。
他们带着上面盖大红官印、赫然写着县长张牧之几个字的委任状,回到县里去了。当然不是坐着轮船、打着旗号到县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窝里。兄弟们接他们回到山寨,都争着来看这张委任状。他们都很奇怪,凭这么一张纸,他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到县城里去,把县政府那颗官印拿过来,凭着这颗印把子攥在手里,就可以出告示,要钱,杀人……这是他们先前万万料不到的。
张牧之和兄弟们商量了一下。他们在西山的这块地盘,不仅不能丢,而且还要扩大些;他们这支队伍,不仅不能散,而且要乘机壮大,把县上保安队的好枪来他一个“枪换肩”。自然,他要带几个兄弟伙进县城,替他管钱管东西,其余作为保驾的跟班。他带的有徐大个,当他的卫队长,张德行帮他守牢,王万生当勤务兵,还有别的几个兄弟伙,都是真心实意跟他,和他一条心的,又是能跑会飞的好枪把式。
陈师爷真是忙起来了。他要向张牧之介绍这个县里的各种情况,各种当权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们之间的派系和利害关系。
还要教张牧之他们进城以后的起居生活习惯,包括各种交际往来的礼节、规矩、仪容以及谈话的方法。他还要为张牧之起草到任后的施政演说稿子。进城以后,只要把几个大的交际应酬和抛头露面的场合对付过去了,以后—切事情,都可以由他这个秘书师爷出面来处理,那就好办了。
但是在酐究发表施政演说的内容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争论。有些人主张张牧之抓到了印把子,就应该替受苦的人说话,办好事。
要打富济贫,整治那些欺压老百姓的恶霸地主和专干坏事的土豪劣绅。他们讲得很清楚:“要不,我们花这么多冤枉钱买个县太爷干什么?要去县城里受那份洋罪干什么?还不如我们在山里头一刀一枪地跟他们干痛快一些呢。如果哪个进了城,就去学那些坏老爷模样,腐化堕落,替地主老爷欺压老百姓,去盘剥穷苦人家,不论是哪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些主张都是很合张牧之的心意,他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的。
但是却叫陈师爷很作了难。他不是不赞成这班穷苦兄弟伙的主张,要不,他还不愿这么冒着砍脑壳的风险来跟他们干呢。但是他明白,这个县到底还是在反动政府统领之下的,衙门口挂的到底还是青天白日旗,还是国民党三民主义的天下,还是层层都由地主老爷和老板们掌着实权的。他劝张牧之,还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们看出马脚来。只能是以一个清官的样子出现,不能把他当江洋大盗这套拿出来。至于说上任以后发表的施政演说,更不能出了格,露了馅。但是张牧之他们坚决不同意在讲话中显出和他们这些党棍子、恶霸是一鼻孔出气,说的一个格调。这却叫陈师爷费了不少脑筋,才从那些老爷们惯常唱的三民主义的高调中,提取出一些如像“勤政爱民”、“救民于水火”以及“节制资本、平均地权”这套陈词滥调来,写成了演说稿。
一切准备停当,又约好了以后往来联系的办法就出发了。他们先悄悄地动身到一个大一点的城市里去,在那里置办了行李,穿上了官服,发了即将“到任履新”的电报。然后从那里上了轮船,大模大样地向这个县城进发了。
他们下了轮船,在码头上受到县城里机关、法团的代表和绅粮地主老爷们的热烈欢迎。他走进挂红披绿的欢迎彩棚里,踏上铺在地上的红色地毯,好不气派。陈师爷按大小先后把张牧之介绍给大家,一一见面寒暄。张牧之和他的跟班们早就听说过这个县里的这些乌龟王八蛋,早就想—个一个地捉来,一刀一刀地砍掉。现在这些家伙就站在眼前,还要和他们又是拱手,又是点头地应酬,也真叫人憋气了。
那些老爷们呢,当然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毕恭毕敬地欢迎的人,这个穿着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颇有点三民主义忠实信徒模样的人,就是他们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长着大胡子的张麻子这个江洋大盗。他们一看这个人头发梳得溜光,两眼炯炯有神,生气蓬勃,仪表堂堂,已经有了几分好印象。再一听他在寒暄中随口说出“兄弟才疏学浅,初出茅庐,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爱民,不负党国重任和全县父老殷望……”这样一些很得体的话来,就更加敬重了。
在简单的茶叙之后(陈师爷早已交代,切不可和这些老奸巨猾的人深谈),决定到县政府去接事。绅粮一声号令,几乘四人抬的大轿,就送到彩棚外面来。一般随员是骑马,还拉来了几匹高头大马。可是新来的县太爷不赞成坐四人抬的大轿,而要骑上高头大马进城。这—行径,使欢迎的士绅、地主老爷们见到了这位新太爷的新风范,很合乎国民党“革新吏政”的精神,无不肃然起敬。
张牧之骑马走在前头,从河街进城走上大街,直奔县衙门。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热闹,好不威风。当张牧之进城门口的时候,陈师爷一眼就看到已经贴得发黄的告示,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缉张麻子的通缉令,还提到这个江洋大盗是长有大胡子、一脸大麻子的特征。陈师爷在张牧之身边暗地指给张牧之看,张牧之望了一下,不禁暗笑起来。
张牧之就是这么样走马上任了。他在县衙门举行了一次简单的茶会,念了陈师爷煞费苦心才准备好的施政演说,又听了一些官员们、绅粮地主代表们的欢迎和赞颂,就此结束。本来照过去的规矩,还要去赴商会、法团以及绅粮们的一连串宴会,特别是要主动地拜会本县第一块招牌人物黄大老爷,面请指教的。但是新县太爷宣布了:要遵照上级简朴节约的精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宴会从免。有些老爷们就在暗地里嘀咕:“哼,说不定这是一个才出炉的党棍子,将来怕有些难缠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县银行的钱经理就凭他过去的经验,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你别看他穿那身标准官服,装模作样,只要用金条子一塞,就全垮架,就要来甘拜下风了。”
最感觉恼火的是黄大老爷。他是本县的第一号人物,什么都是第一。田产最广、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买卖最大、钱最多,第一;他在城里的公馆最多,第一;家里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员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个新上任的县太爷,到了衙门的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黄公馆,亲自上门拜会黄大老爷,死乞白赖地要拜认做门生。这个张牧之竟然不是这样。许多天了,没有去拜会的意思。“这是一个什么不识好歹的后生小子呢?连规矩都不懂了。”
陈师爷出于一番好意,几次劝说张牧之不妨去黄公馆走个过场,以便在县里站住脚。可是张牧之和他带来的几个兄弟伙坚决反对。张牧之说:“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我一见他就想给他脑壳上凿个洞洞,安上一颗‘卫生汤圆’,把他卸成八大块,还不解气哩。要我去给他说好话,赔小心,办不到!”他又对陈师爷说:“你倒要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暗地里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后还要把他杀尽做绝,解我心头之恨,这才对头。”
张牧之上任后不几天,就碰到审理一个案子。一个本地姓赵的地主告他的佃户刁顽,抗不交够租子。原告被告都传到大堂上来了。照往常规矩,地主进来可以在一旁站着,被告的佃户则应该一进来就下跪的。今天这个佃户上堂还没下跪,地主就作揖说:“禀老爷,叫他跪下,好审这些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