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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牧之听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问王特务:
“为啥子我就不能来当县太爷?你问一问全县老百姓,我给他们当县长,有哪一点不好?有哪一点不够格?”张牧之用手一指围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阵嗡嗡议论,忽然像一声炸雷似的炸开了:“他是我们的青天!”于是,“张青天”、“张青天”、“张青天”的呼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涛一般涌进大堂来。
坐在县太爷位置上的王特务神情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张牧之听到群众的呼声,满意地一笑,继续坦然地说:
“你们以为我当了你们骂的江洋大盗就可耻吗?哼!才不呢。我当强盗就是专门抢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混账老爷的,就是专门来治你们的。你们以为当县太爷就荣耀吗?狗屁!你们剥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从他们的骨头里也要榨出油来。你们比强盗还强盗十倍!不,简直是不能比的。我这个强盗现在才失悔来当县太爷呢。我就是当一辈子青天大老爷,最多给老百姓办点好事,就好比给他们治点伤风感冒,或者帮他们捉几个虱子罢了,哪里能救得他们的性命?我失悔我没有再当强盗,当最厉害的强盗,抢光你们抢来的东西,剥开你们的皮,挖出你们的狼心狗肺,烧掉你们的衙门,砸烂你们的天下,把你们一个个千刀万剐。哼!我现在才明白了,只有强盗才能治你们,别的……”
“不要听他的,宣判!宣判!”坐在两旁的老爷们,本来想看看这个强盗怎么向他们讨饶,结果被臭骂了一顿,吓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审判者自居的王特务忽然感到自己变成了被审判者,气得打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声音是可怕的,好比阴云在聚积,可以带来一场暴风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爷拍桌子:“宣判!”他站起来,捧起一张纸念:“土匪张麻子一名立斩决。”并且用朱笔在张字上点了一点,把笔丢了下去。他们不准他占有“张牧之”这样一个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张麻子”。
下面的文章是什么,不用我来说了。剩下的就是把张牧之五花大绑,押赴河边沙坝去砍头了。只是插在他背上的标子更大一些,上面写的字更显眼一些,押赴刑场的武装队伍更长一些,嘀嘀嗒嗒吹的号音更惨烈一些,行刑队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过还有一点,老百姓来给受难者送行的队伍从来没有这么长,悲愤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全城的老百姓几乎都出来了。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不承认杀的是江洋大盗张麻子,而是他们拥护的“张青天”。你看,大家都是紧绷着脸,紧咬着嘴唇,沉默地看着那一队一队走过去的团防兵,看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担任监斩官的新代理的县太爷。有好多人家,公然在门口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好等“张青天”从面前过去的时候,给他烧一点纸钱,送他走路。有的还摆着馒头、肉菜和美酒,给他饯行。这个传统的风俗,新县太爷看了虽然不高兴,可是也没有办法。只是催快一点。
张牧之呢,他知道他给老百姓办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维却这么大,他很感动,不住地对望着他走过去的老百姓点头,表示感谢。别人给他捧酒上口,他一饮而尽,说声“道谢”。他越是那么昂着头,挺着胸,坦然地走过去,脸上看不到一点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里难受,有的低下了头,有的不住地抹眼泪。
军号凄厉地叫着。
天也变得这么暗淡无光了。
他还是那么走着,坦然地走着,走着……走着……走着……
巴陵野老摆到这里,他那光光的头在灯光下低下去了,口里还在细声地念着:“走着……走着……”
“怎么啦?”我问了。(文-人-书-屋-W-R-S-H-U)
他不回答,还是小声地在说:“走着……走着……”好像他现在还看到张牧之在他面前坦然地走着一样。仔细一看,他的眼泪早已簌簌地滴落满地了。
我们听的人都沉默了。
“那么独眼龙后来怎么样了?”我禁不住又问他。
“不清楚。只听说他们冲出城去以后,拖回西山,后来转到北山、南山,到处打游击,队伍又像滚雪球一样,一天一天滚大起来。后来听说共产党派人来找过他们,他们拖到大巴山,跟王维舟的红军合伙去了。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那个陈师爷呢?”—个科员问他。
“陈师爷吗?唉,张牧之被抓了以后,他不想马上离开县城,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混在老百姓队伍里,给张牧乏送了行,才悄悄离开。他的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办法跟着独眼龙回西山,找红军去了,只好带着一家老小,流落到边远的县份去。当然,他能干什么呢?只好又托人在一个县衙门里谋一个吃不饱、饿不死的科员差事,混他那余下不多的晚年了……”
“唔,陈师爷恐怕就是他。”后来过了很久,我才忽然悟了出来,对一个科员说。
“嗯,八九不离十。你听他摆的好些事情,不亲临其境,恐怕说不到那么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个科员说,“你不听他说过,那个陈师爷梦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样这样的话语吗?”
“对头。”我附和说,“你见过他摆到最后,那落满一地的眼泪没有?”
然而,我们只是这么瞎猜猜,没有谁敢去问张科员,也就是给我们摆龙门阵的巴陵野老。
何必去打开别人那痛苦的记忆的匣子呢?
今晚上是黄科员——哦,自从他参加冷板凳会以后,自己取了一个雅号叫做“山城走卒”,现在该叫他为山城走卒了。今晚上是他拈着了阄,于是他欣然从命,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在没有开摆以前,让我先来说一段“入话”吧。
想必你们知道,或者,想必你们不知道,我们中国从唐朝、宋朝以来就是一个盛行摆龙门阵的国家。那个时候叫做“说话”,或者叫做“平话”、“说评书”,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据说好多伟大的小说,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有《今古奇观》等等,都是在那种街谈巷议之中,不断传说,不断丰富,然后由文人把这些“说话”和“评书”集中编写成书的。你看那些小说不是分章,却是分回,在每一回的开头,总有“话说……”,在末尾总有“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就可以证明了。你们还可以翻一翻《今古奇观》,许多篇故事里,在“说话”没有进入正文以前,要说一个和正文多少有点关系的小故事,叫做“入话”。入了话,才正儿八经地说起话来,也就是摆起龙门阵来。我也来先说一段“入话”吧。
有—把年纪的人,大概总听说过,四川这个天府之国,盛产军阀,这可算是闻名中外的一种土特产。这些军阀,割据一方,坐地为王。互相兼并,战祸连年。真叫“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四川的老百姓吃尽了苦头,恨透了他们,他们的种种暴行、恶行、丑行、秽行,以及他们的趣史、秘史、轶史、艳史,便在老百姓的口里传说开来,也算是口诛吧。我这里摆的就是这些军阀中的一个。这个军阀叫……还是积点口德,姑隐其名吧。他在民国年间,曾经坐地为王,在四川一隅建立过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我就是他的王国统治下的一个小老百姓。他刮地皮,打内战,横行霸道,杀人如麻。这些都和四川其他的军阀一样,是尽人皆知的。但是他却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可以这么说,他可以算作一个更富于浪漫色彩的军阀。他的出名,不完全像其他军阀一样,在于他的杀人的多少,刮老百姓的粮刮到民国几十几年了。却还在于他干过—些富于传奇色彩的事情,这就给我们小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中增加了说不完、听不厌的趣事。虽说老百姓又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了不少作料,但是这个军阀给我们端出来的正菜有味道,是起决定作用的。
比如他痛恨中国人的“东亚病夫”这个诨号。在他看来,老百姓穿长袍,就是“东亚病夫”的表现,甚至是“东亚病夫”的根源。于是他就下命令剪长袍。他派出了专门剪长袍的“剪子队”在他的王都内满街转,逢到穿长袍的就拉住嚓嚓几下,把长袍的下摆剪掉,只剩下了上半截,于是看起来就不那么猥琐,有接近于“赳赳武夫”的模样了。穿长袍的先生们剪去下摆,倒没有什么;穿旗袍的女士们被他们这么一剪,就几乎露出了光屁股,有伤风化了。但是他不管这个,也不理会那些专管风化的老学究们怎么摇头叹气,还是—街地嚓嚓嚓,只顾剪过去。先生们和女士们马上都被迫地短打扮起来,给这个山城增加了不少蓬勃的朝气。
四川的军阀很相信神道谶语和童谣。据说古代的帝王更是相信。他们的社稷的盛衰,都可以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谶语中猜得出来,或者从这些童谣中听得出来。所以历来的皇帝,别的事可以不管,这件事非管不可,派人到市井中去打听童谣,并且请星相学家替他解释童谣,这是皇运攸关的大事,疏忽不得的。四川这些土皇帝自然也—样,都很迷信。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总觉得难以掌握,于是寄托于神道说教。比如鼎鼎大名的四川第一号大军阀,就请来了一个外号叫“刘神仙”的人来当他的军师。据说一切办事打仗,都要先请这位神仙在袖中卜卦,才能决定。我摆的这个土皇帝也请过一个什么“半仙”来。他经常要“半仙”替他推算吉凶祸福。有一回,这个“半仙”忽然研究出来,或者是他在扶乩的沙盘上去请示过什么从空中过往的神仙,说他的主子大人将来倒霉可能就倒霉在狗的身上。怎么办才能转祸为福呢?杀狗!不仅在他的独立王国的京城里,而且在他的整个王国里,展开大规模的杀狗运动。真是雷厉风行。他扬言,不杀狗的就拿脑袋来。谁还敢爱狗胜于爱自己的脑袋呢?杀狗运动搞得相当彻底。那位“半仙”却忽然又觉悟到,这个可以给他的主子带来灾难的狗,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狗,而是—个姓苟的人。他恐怕杀光了狗还不能解决问题,又建议杀掉一切姓“苟”的人。这么杀戒一开,闹得鸡飞狗跳,姓苟的人和那些残留下来的狗,只好都逃出他的王国去了。从此他的家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但是这些出人意料的政治活动,还不如他的另一个私人怪癖传得久远。这个怪癖就是,他是个不可救药的“骚棒”。什么叫“骚棒”?就是喜欢搞女人。只要他看准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什么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不管是半老徐娘,还是摩登女郎,都得按规定时间送进他的公馆去。他认为满意的就封为姨太太。听说他的老婆可以编一个娘子军连,这绝不是夸大。他到底糟蹋过多少女人,自然无从统计,就是他讨了多少姨太太连他自己也是无数的。
在他的“皇宫”里,有无数漂亮的老婆。其中有会唱戏的,有会跳舞的,有会弹琴的。他特别喜欢身体健壮的漂亮女运动员,所以他有两个很会打网球的姨太太。听说不知道是哪一年,在上海开的全国运动会上的女子网球双打比赛中,这两位姨太太得了亚军。他还在各太城市设立了许多“行官”,每个“行官”里都养得有这样的“活寡妇”。因为他一辈子也不一定第二次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