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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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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线人讲价钱,他还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瞒着自己的黄花老婆,去他私筑的“金屋”里去会自己的“藏娇”。他哪里有工夫来看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人呢?

假如他真的到办公室里来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比如上面来了视察委员呀,或者明天是什么纪念日,来找科员替他拟一篇讲演稿呀。再不然就是后衙发生了事故。母老虎发了雌威,把我们县太爷打得落荒而走,到办公室里避难来了。这几乎是万无一失,我们只要听到后衙有女人在大发雷霆,我们就得赶快就座,煞有介事地摇起笔杆来,果然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县太爷神色仓皇地踏进办公室里来,坐上尘封的县长席,办起公来了。

且说有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办公室里闲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县太爷的太太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有的说她一定是一个唱小旦的戏子,因为她能一板一眼地唱《苏三起解》,不致走腔落调;有的估计她是一个摩登女学生,因为有时候看她下的条子比县太爷的文理还通顺些;有的却坚持说她是一个从良的窑姐儿,哎呀呀,你看她那股子妖劲吧。总之,我们正在议论不休,忽然看到县太爷到办公室里来了。他吃力地转动着他那粗短的腿,用双手捧着大肚皮,由于不胜这一堆肥肉的负担,几乎是滚进门槛来的。跟在后面进来的是瘦长的然而营养良好的秘书师爷,还有服侍县太爷的勤务兵那个机灵鬼小卫也跟了进来。我们马上各就各位,拿起笔杆,摇头晃脑地办起公来。

县太爷的神色看来十分紧张。他在办公室里扫了一眼,对我们照老规矩不满意地皱了—下眉头,他发现两个科长一个也不在,生气地叫小卫去叫他们回来,然后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我们总觉得像—个乒乓球放在一个大皮球上在我们的办公桌中间滚来滚去。

从乒乓球上发出了声音:

“刚才接到东安镇打来的电话,说中央新生活视察团派一位视察委员来我县视察新生活,已经从东安镇出发,中午前后就要到达县城。”他挺了一挺他的胸膛,以便和他那过于突出的肚皮取得平衡,继续说:“我们一定要表现我们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精神来办公,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他背诵起新生活运动的教条来了。忽然他抬头望见办公室两头墙上挂的“总理遗像”和“蒋委员长肖像”,皱起眉头看。这两张照片冷清清地挂在这墙上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纸色已经发黄,积尘很厚。许多蜘蛛已经满意于在那里长期安家,繁衍子孙,结满了厚厚蛛网,在蛛网上曾经有许多无辜的苍蝇闻上去,被蜘蛛当点心吃了,剩下的皮壳和残翅,还挂在上面飘动。县太爷望见这两张倒霉的照片,神情有几分紧张,于是发布了动员令:“大家赶快振作起来,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特别要把墙上的两张相片擦干净。”忽然又发现污损的墙壁上空荡荡的,他转身问师爷:“我们挂在这墙上的那些表格呢?”师爷很谦恭地低下头,惶恐地回答:“今年没有造过表格,是去年党政考核团来的时候,赶造过几张。”县太爷听了感觉有些失望。师爷用手拍一拍他的脑门,智慧就从那儿生出来了,他说:“县长要的话,还来得及赶造。”县太爷:“视察委员等一会儿就要到了,哪里还来得及?”师爷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说:“自有办法。”

我们衙门的这位秘书师爷,虽然长得像个无常二爷,瘦得像根光棍,小头锐面,其貌不扬,可是绝不能小看他,他是在什么中央政治大学毕业的,据说在那个大学里是专门学习治人的法术的。他又是县太爷的小同乡,还有沾亲带故的关系。这个人的确学了一肚子烂条,县太爷干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没有一条不是他出的点子,他总是在县太爷面前夸口“自有办法”,谁要听到他说这几个字,就知道有人该遭殃了。老百姓有两句歌谣唱他说:“师爷一声‘有办法’,黎民百姓泪如麻。”

今天他又说“自有办法”,我们都留心着看他又要使出什么法术来,果然他不慌不忙地叫一个录事把去年的旧表格拿出来。哦,原来他又要我们的“补疤圣手”显本事。我们衙门的这一个补疤圣手本事很大,公文上写错了字,只要他动手术一挖一补,就和原来一模一样。有一回县太爷还发挥这个补疤圣手的绝技,捞了不小一笔进项。原来是上级来公文,给我们县摊了不知道是什么捐还有什么税三万元,县太爷生财有道,或者更确切地说,师爷辅佐有方,叫我们的补疤圣手一挖一补,把“叁”字改成“肆”字,县太爷把这封公文拿去给士绅商贾们一看,天衣无缝,结果县太爷收了捐税四万元,干赚一万元。今天又要请补疤圣手使出他的绝技来。

县太爷吩咐已毕,和师爷退到后面的签押房里去了。大家都照县太爷的命令行动起来。有的在收拾那比字纸篓还乱的抽屉,有的在收拾公文夹子,有的在打扫墙头,有的和蜘蛛争夺一阵,才夺回墙上的那两位“衣食父母”,擦拭干净。不多久总算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过了—会儿,县太爷和师爷两个出来检查来了,看到办公室井井有条,墙上干净,挂着修补过的表格,连墙上的两个老头子,也似乎知道今天有人要来为他们一年来的蒙尘洗雪“冤屈”,再也看不到过去那样阴郁不乐的倒霉样子,忽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县太爷满意地笑了一下。想必这已经够新生活的标准了吧。他又命令每一个办公桌上摆一件翻开的公文,他自己的办公桌上也摆了几件,他还亲自去试一下办公的姿势,也很满意地笑了一下,自然这更合乎新生活的标准了。他忽然站起来对门口行礼,跟着又点头,还不卑不亢地笑了一下,嘴巴动了几下,好像在对人说什么话,我们看到他作古正经地在进行彩排,对空无一物的门口作出种种有趣的表演动作,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但是他忽然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我们都赶快伏案办公。

这时候才算把两位科长找回来了。这两位科长也算得县太爷的哼哈二将,一个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据说在什么野鸡学堂里混过几天,县太爷要上任了,才适应需要,把他送到什么党政干部训练班去赶造一下,两月毕业,总算背得“总理遗嘱”和说些“本党……”“革命……”的八股,于是就来当起教育科长来。这个人别的不行,打牌真是高明,偷骗的手法更是厉害。常常是几天几夜不下牌桌,根本不来办公。今天不知遭是从哪家的牌桌上把他请了回来。他一进门对县太爷爱理不理地点了一下头,就胡乱坐到县太爷的位子上去了,还不住用手蒙着嘴打呵欠。他忽然用手拿起墨盒咚地一声拍在桌上,大叫:“碰!”哦嗬!他还迷迷糊糊地以为他坐在牌桌上呢。我们吃惊地望着他,谁也不敢笑。县太爷大概由于种种的难言之隐,也把这个小舅子莫奈何,只是摇头。还是师爷走过去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他才知趣地站起来去找教育科长的办公桌,于是他才真正地“走上岗位”。

另外—个科长是管财政的,这个人和县太爷的关系一直弄不清楚,听口音不是县太爷的同乡,看感情也不是县太爷的知交,还有点大模大样的。我们猜想一定是县太爷在省里的靠山派来监收县太爷该送靠山的“包袱”钱的。这个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烟鬼,一天就是睡在床上抽、抽、抽。今天恐怕是县太爷派人去说了多少好话,才把他从鸦片烟床上请了起来的。他进门来也是不知东南西北,一个劲打呵欠,还是师爷给他当向导,他才走上了自己的岗位。

县太爷和师爷又退到签押房去,等候新生活视察委员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忽然勤务兵小卫匆匆走进办公室来,他的后边跟着县太爷和师爷,小卫指着我们几个老科员,嘴里说:“老爷请看嘛。”

县太爷走过来把我们三个老科员研究了一下,马上紧锁眉头,很不满意地说:“哎呀,当真话哩,差点出纰漏。”于是他指着我们几个老人生气地说:

“看你们这样子简直不合新生活标准,蓬头垢面,一副倒霉相,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裤,不整齐划一,头发胡子乱七八糟,都像才从牢里拉出来的。”于是他车转身对小卫说:

“赶快叫人去街上成衣铺里借几套中山装来,再去找一个剃头匠来,把这几个老家伙大扫除一下,头发胡子一律刮光。”

“是!”小卫回答一声,笑嘻嘻地向我们做了一个鬼脸跑出去了。

这真是无妄之灾。我们三个也算有一把年纪的人了,胡子对于我们说来,总算不得是什么奢侈品吧,现在却要奉命取缔。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摸着将要牺牲的胡子不胜惋惜。胡子何辜,竟不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小卫这小东西平时本来很逗人喜欢,生得聪明,人又和气,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我介绍到县衙门来当差的,和我一直很不错,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给县太爷出这样一个坏点子。

过了—会儿,一个政警抱了几套青布中山装进来,要我们几个老人换上,这却把我们整苦了,平素穿惯了宽袍大袖,自在得很,忽然叫穿上又窄又紧的中山装,怪不舒服。不是肚子挺起,就是背弓起,瘦骨伶仃的肩膀像尖刀顶着衣服,原来被宽袍大袖掩盖着的种种缺点,这一下子都暴露出来了。但是在县太爷监临之下,只好穿上。

又过了一阵,小卫跑进来向县太爷报告说:“剃头师傅请好了,过一会儿就来,是才从重庆大码头来的下江师傅,手艺好,行头新。”县太爷不耐烦地说:“管他上江下江,只要是剃头匠,不是杀猪匠就行,要快!”小卫说:“马上就到。”说罢又跑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剃头师傅还没有来,忽然听到衙门口站岗的卫兵高声在叫:“敬礼!”

这一声使县太爷下意识地跳了起来。莫非是视察委员已经来了吗?县太爷还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县太爷有个贴身马弁叫老胡,他老早就下定决心,要和小卫比赛精明。今天他为了赶在小卫的前面来向县太爷报告他的这一件重大发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向县太爷大声报告:“来了!”

县太爷抬头从门口望出去,看到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油头粉面、

仪表非凡的人,穿着藏青色哗叽中山装,脚踏亮皮鞋,手里抱一个大公事皮包,很神气地咯噔咯噔走进来了——果然是视察委员到了。

县太爷是老于官场的人,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马上迎了上去,口里还念念有词,我们连忙坐下来,规规矩矩办起公来。

县太爷恭敬地引进这个顶威武的视察委员来,我们本想站起来表示敬意,可是县太爷用手一按,叫我们不必站起来,以示我们办公多么认真紧张。县太爷请那位视察委员坐下来后,吩咐:“拿开水来!”县太爷想得真周到,新生活是不讲究喝茶的,所以叫拿开水来。小卫应声拿进两杯开水来,放在视察委员和县太爷的面前,转过身还朝我们扮一个鬼脸,退出去了。

县太爷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贵姓?”

“姓贾。”那委员也有礼貌地回答。

“请问您是才从重庆到敝县来的吗?”

那位视察委员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望着我们的蓬头垢面。

我们知道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们没有来得及剃头,给他看到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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