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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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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贾。”那委员也有礼貌地回答。

“请问您是才从重庆到敝县来的吗?”

那位视察委员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望着我们的蓬头垢面。

我们知道这一下真是太糟了,我们没有来得及剃头,给他看到了,这无疑对于县太爷的新生活是一个大污点。县太爷也发觉这一点,赶忙用话岔开,对视察委员说:“您辛苦了。”

那位视察委员又“唔”了一声,仍旧目不转睛地视察我们三个老头儿。

县太爷看来也有几分惊慌了。往常上面来了什么委员,只要寒暄几句,就可以安顿到后花园客房里去随便谈话,无顾忌地讨价还价了。今天这位视察委员怎么不买账,并且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像专门挑眼的样子呢?莫非新生活运动真是有一番新气象吗?

县太爷为了转移目标,他就开始向视察委员报告本县新生活运动的大略情况来。他说得如此流利,以致视察委员无法插嘴,据说这就是官场中的一种战术。他讲他怎么提倡讲究卫生,每星期都要大扫除,他说他还提倡做早操,勤理发,常换衣服,他还报告县城设立了多少垃圾箱、公共厕所的数目字,他说他严厉禁止鸦片烟和赌博,在本县几乎就要蘩绝了等等。县太爷用小手绢擦着头上冒出来的微汗,但是他显得很满意于自己的有条有理的报告。

县太爷的创作天才和编谎话的本领,使我们十分吃惊,他居然在这几个钟头的纷乱生活中,有条不紊地编出这一套好听的话儿,其实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我敢说这位视察委员和往常来的委员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县太爷才开始报告,他就显出对于那些枯燥数目字没有兴趣。我相信他心中想的,早已是就要摆出来的丰盛筵席和将滚滚流入他的腰包里去的钞票了。虽然他在听的过程中,不时瞟我们这几个不合新生活标准的老头儿,其实不过是一种“说包袱”的策略,好像对县太爷表示:“你说得多好听,我当面就拿到你不合新生活标准的把柄了,等一会儿‘说包袱’,是要多加一点才行的。”

当县太爷讲的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视察委员问:“说完了吗?”

县太爷赶忙站起来,微笑着说:“没有了,没有什么了。”他恭敬地低着头,用手向后花园客房一摆,说:

“请!”

这位视察委员坐着不动,忽然把他的大皮包打开来,拿出一块绸布和理发用的推剪,向我们几个老头儿一指说:

“叫他们快来剃头吧。”

“啊?”县太爷和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叫起来。

县太爷过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的胖脸上开始充血,红得像个大辣子,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将要大发雷霆。我们看着他忽然用手狠狠地在办公桌上拍了一掌,把公文夹和墨盒都骇得跳了起来,大叫:“混蛋!”他用手指着那位视察委员——不,现在应该说是剃头师傅了——大叫:“妈的×!你为什么冒充视察委员?”

那个剃头师傅忽然陷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局面里来,却并不感觉害怕,到底是大码头来的人。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哪里冒充了什么委员?”

师爷也跳到他的面前狠狠地说:“你冒充了新生活视察委员!”

剃头师傅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说:“我真冒充了吗?”

县太爷越发生气地骂:“混蛋!你不是真冒充,难道还是假冒充?”

剃头师傅没有答话,他明白他是无罪的,坦然微笑。

县太爷明明知道是自己一时糊涂,弄错了人,大家都明明白白在眼前看到的,是县太爷忙中出了错,哪里能怪这个剃头师傅?师爷赶忙出来给县太爷搭梯子,好叫他下台。他对剃头师傅说:“一个剃头匠,怎么穿得这样洋里洋气的?算了,算了,快到下屋去给他们剃头吧。”他又回头对我们这三个老头儿说:“都怪你们平时不修边幅,惹出今天这一场是非,快点到下屋里去剃头吧。”

又是无妄之灾,这从哪里说起?这哪能说是我们这三个老朽惹出来的是非呢?

“都给我刮得光光的!”县太爷打退堂鼓了,说罢,气冲冲地和师爷到签押房里去了。我们三个老头儿一个一个到下屋去给剃头师傅“大扫除去了。

前面两个同事王老科员和张老科员去下屋剃了头,刮了胡子回来,都大变了相,的确年轻得多。只是叫我奇怪,起初他们出去的时候,都是撅着嘴很不乐意,剃了头回来,却只管抿着嘴笑,不说一句话。大概是这个剃头师傅的手艺不错吧。

轮到我去剃头了,这个剃头的师傅口说是下江来的,手艺却实在不高明,简直像是在拔毛一样,用个推剪在我的头上死乞白赖地推,整得飞痛。快要刮完,我实在忍无可忍,不能不开起“黄腔”来了。我说:

“噫,你这是啥子剃头师傅哟?”

他说:“我本来不是剃头师傅嘛。”

“你不是剃头师傅,啥子人?”我看这个人才叫怪咧,他还能是别样人吗?

他冷冷地说:“我正是新生活视察委员。”

我听了这一句话,好比听到一声晴天霹雳,差点把我从凳子上打到地下去了。怎么今天尽出怪事情?我把他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我怀疑地问他:“师傅!你在开玩笑吧?”

“哪个开玩笑?你看这个嘛。”他说罢,拿出一个大证章,又摸出一封公文打开来,我—看公文上那颗大印,就知道这张派令是真的。我简直给吓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剃头师傅一不,现在却又要叫他视察委员了——还是视察委员说:

“你不要怕,我是特地先到这个县里来密查的。现在我问你的话,你都要如实说来,如若不然,我以后查出来了,你们要按同罪办理。”

我的天!我们这种科员哪里吃得起这种官司,我只得满口应承了。他问了好几件县太爷贪赃枉法的案子,以及运烟贩毒、聚赌抽头的坏事,我都如实说了。他拍一下我肩头说:

“好,你们都是好人,我一定替你们保守秘密,不要害怕,以后结了案有赏。”

算了吧!我不稀罕这个赏,只要不把我拉进这种背时官司里去,就谢天谢地了。

最后他叫我到里面去请师爷出来见他说话,我走到签押房外边,才像大梦方醒,可是一想起来还害怕,我结结巴巴地喊:“师爷,那……那个人叫您去。”

师爷走出来,打量了我剃光的头和下巴,不明白有什么事,问道:“哪个人?”

我说:“那……那个呀,就是那个……剃头的……”

师爷说:“这才怪呢,我又不剃头,叫我干啥?”

我简直弄得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清了,我只管用手向那间下屋指着,鼓了劲才逼出一句话来,说:“那个……剃头的……哦,委……委员……”

师爷莫名其妙,生气地骂我:“你胡说些什么?”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张着嘴,用手指着下屋。师爷大概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吓成这个样子,也就只好到下屋去看个究竟。我就赶快溜回我们的办公室去。我和那两个被叫去剃过头的老科员正在面面相觑,忽然见到师爷出来了。

一看,他的脸色发白,张着嘴巴,看来并不比我高明一些。他很想快跑,可是他那双腿不听使唤,像打了摆子,东偏西倒地走不快。他用手拉着裤腿,继而又拍他的大腿,想叫他的大腿快走。他总算走进签押房去了。过了—会儿,县太爷出来了,师爷的毛病好像一下子就传染给县太爷了,他也是脸色煞白,张开嘴巴,两腿拖拖拉拉地走不动,不同的是,他还用雪白的手帕不住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他们两个到下屋里去了,过了—会儿,县太爷先出来,接着是师爷出来,两个人一字儿排在门口,低着头,县太爷诚惶诚恐地用手一摆,指着去后花园的路,说:“请!”接着,那个真正的视察委员昂首阔步,抱着大公事皮包,从下屋走了出来,向后花园去了。

县太爷和师爷也跟着进去,很恭顺的样子。

以后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到师爷跑进跑出,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第一次出来他是愁眉苦脸的,第二次出来却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了。我们这些老在衙门进出的人,一看就明白,紧张的形势已经和缓下来,就是说,“包袱”已经说妥,剩下来的事就是摆出丰盛的接风筵席了。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晚上在后花园的花厅里灯烛辉煌,本县各方面的当道人物都一个—个地来了。

来得最早的一个是县党部的郭书记长。新生活的事情是他最重要的公事,同时,大概他还要把本县防止共产党活动的事向来的视察大员汇报。因为照惯例,这种从中央派出来的大员,特别是像这种新生活视察委员,都负有这种秘密使命的,因此书记长要早一步来。

第二个来的是本县县银行的朱行长,人家都叫他“猪头”,不特因为这个人胖得出奇,而且大家一有用钱的事,总是就想起他来。他是本县的财神爷。人家恭敬他的时候就叫他“朱财神”。他对于各种各样的宴会总是兴趣最浓,因为他的身体对于各种各样富于营养的物质最感迫切需要。今晚上这种丰盛的筵席他是绝不可以迟到的。自然,也许还另外有原因,县太爷许给视察委员的“包袱”,总是先从县银行垫出来的,也许是送大票子来了。你看他手里不是据着一个沉甸甸的绿帆布手提包吗?

第三个进来的是本县的中学校长,他也是本县新生活运动指导委员会的副主任委员之一。他在年轻的时候到日本留过学,很带回一些“维新思想”,只要一提起日本明治维新的事,他就口若悬河地摆个不完。他很讲究卫生和身体锻炼,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倒霉就因为是东亚病夫。为了祛掉东亚病夫的诟病,他年逾六十,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在花园打太极拳,锻炼身体。他非常反对随地吐痰,他说这是百病之源。他常常说:“当我在日本的时候……”大家一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又是吐痰的事儿。果然他接着就说:“随地吐痰是犯法的,要罚款的。”说罢,他就摸出几张白色绵纸,很文明地把口痰吐在上面,然后谨慎地包了起来,放进他的宽袖里去。他素来是遵守时间的,所以他也来得很早。

以后进来的人就多起来了。局长、院长、处长、所长、会长,还有圆胖胖的脸上总是堆着微笑、很满意于自己的幸福生活的地主老爷们,还有精神抖擞、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卷着白袖头随时准备打架的袍哥大爷。当然也还有在官场、市场、赌场上以及在公馆、妓馆、烟馆里或者如意或者失意的各色绅士……总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嘻嘻哈哈的、愁眉苦脸的,都来了。大家碰到了有的在握手、有的在打恭、有的在鞠躬,然后都走进花厅里去了。

时间看来已经不早,可是高老太爷还没有到,因此宴会就无法开始。高老太爷是本县的第一块金字招牌,他家几代为官,有良田千顷,他本人是前清光绪末年间的一个举人。据他说,要不是忽然改朝换代了,他准可以上京赶考,中个进士啦什么的,说不定还会有状元之分哩。所以他对于民国就特别痛恨,什么都看不惯。这个国家乱纷纷的不像样子,好像都和他没有来得及中状元有关。但是他有两个儿子却都在民国做了不小的官,大儿子因缘时会,到日本跑了几年,结识了革命党人,回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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