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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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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以皇嗣未建,数命元节建醮,以夏言为监礼使,文武大臣日再上香。越三年,皇子叠生,帝大喜,数加恩元节,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112}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邵元节弄法之前,膝下十年无子;自打邵元节建醮,“皇子叠生”。这叫“事实胜于雄辩”!嘉靖认为,所有攻击邵元节、道教和他的信仰的人,统统可以闭嘴了,于是隆重奖掖邵真人邵大师。但他偏偏忘记了,在装神弄鬼之前,邵元节早已帮助他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那便是广选“淑女”,例如《实录》记载,建醮当年的正月,曾有“淑女四十八人”入宫{113};这应该是不完全的记录,因为我们发现《实录》对此类细节有时记载,有时却加以隐讳。另外,不能排除邵元节会采用某种药物来帮助这些女子受孕,高级道士身兼医药家的情形并不少见,有记载证实,这个邵元节起码在研制春药方面颇具造诣,而且确实卓有成效(详后)。嘉靖却不屑于现实地看待“皇子叠生”现象,而宁可将它理解为神迹,原因是这种理解更能满足他内心许多深远的想象和诉求。

神秘主义的东西,关键在于“信”。因信成义。信则灵,不信它就拿你一点办法没有。嘉靖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信”字。“皇子叠生”他相信是邵元节祷祀灵验,太子出牛痘痊愈他相信是陶仲文法术成功,连鞑靼边患的解除,也被他认为“实神鬼有以默戮之”{114}。

因为只信不疑,不要说半真半假的骗术,就连仅以常识即可知为虚妄的骗术,也轻易被他照单全收。甚至骗术戳穿后,还是无所触动。例如段朝用事件。段朝用,庐州(今安徽合肥)人,先为武定候郭勋(当时勋贵中一大丑类,从“大礼议”到崇道,对嘉靖步步紧跟)延于府中,声称“能化物为金银”{115},更进一步吹嘘,经他点化的金银,制成器皿,“饮食用之可不死”{116}。这还了得?陶仲文就把段朝用推荐给嘉靖。神奇法术,嘉靖之最爱;兼有郭勋、陶仲文两大“最具信誉度爱卿”做担保,段朝用马上入宫,被封“紫府宣忠高士”,同时赏赐郭勋。段氏自然没有“能化物为金银”的本事,最初献出的器皿,所用金银都是偷盗来的。入宫后,嘉靖索取甚多,段氏渐不能支,无奈下他想出各种巧妙借口,奏请国库支与银两,先后达四万余两——嘉靖居然不曾想一想,一个能点物为银的人,反而伸手向他讨要银子!须知嘉靖并非白痴,智商不弱,在玩弄政治权术上我们已充分见识了他的精明。唯一合理的解释,他对于道术实在太过迷信。久之,段朝用的“科研成果”,势必越来越少,嘉靖也感觉到了不满意。正当此时,段的一个小徒弟因为和师父闹意见,忿而举报真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论理,段朝用完了,宜有灭顶之灾,可是糊涂嘉靖先将段下锦衣卫狱,却很快又饶了他,只给他降级处分,“改羽林卫千户,又改紫府宣忠仙人”{117}——从“高士”改为“仙人”,如此而已,在我们看来这种称号上的改动简直没有什么分别——继续让他从事点金术科研工作。段朝用难以为继,也走投无路,末了,狗急跳墙,做出疯狂之举:采取现代黑社会手法,绑架郭勋的一个奴仆张澜,“拷掠之,且曰:‘归语而【尔】主【指郭勋】,馈我金十万,当免而主追赃【意思是,我就不揭发郭勋贪赃罪行】。’”张澜不曾答应,也没法答应他,段朝用继续折磨,直到把张澜搞死。段骑虎难下,以羽林卫千户身份(相当于一个警官)反咬一口,“乃上言勋奴行刺,为己所觉,邂逅致毙”。这次,当然再也糊弄不过去,“下诏狱讯治”,“瘐死狱中”。{118}

段朝用活该,不过比之邵元节、陶仲文,我还是略为他抱一点不平。段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因为嘉靖幡然猛醒,只是因为段在以妖术邀宠上选择了错误路线。“点物成金”类似“硬气功”,一切落在实处,立竿见影,露馅儿的可能性太大;就此言,段氏作为一个骗子,有其不够滑头处。而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对这种一招一式见“真功夫”的活计,是绝对不揽的。他们云山雾罩,用无法证实(同时也不可能被人去证伪)的玄虚理论向嘉靖描绘美好远景,开空头支票,而在次要环节、局部问题上,运用魔术家和医药家——在这两方面他们是略知一二的——的技能,让嘉靖“眼见为实”,取得信任,从而长久立于不败之地。这两个人,骗了嘉靖一辈子,而且是嘉靖折寿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但都安然善终,并收获高官厚禄。邵元节官至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嘉靖十八年病死北京,得到隆重追悼,追赠少师,葬同伯爵。陶仲文更于生前就尊荣已极,嘉靖历年给他的地位和待遇共计有: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119},“一人兼领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终明世,惟仲文而已”{120},论地位,内阁首辅犹在其下。

邵元节死的那年,“宫中黑眚见【现】,元节治之无验,遂荐仲文代己,试宫中,稍能绝妖,帝宠异之”{121}。黑眚,是古人所认为的一种由水气而生的灾祸,以水在五行中为黑色,称“黑眚”。《铁围山丛谈》:“遇暮夜辄出犯【伤】人,相传谓掠食人家小儿……此五行志中所谓黑眚者是也。”这件事,肯定是邵、陶二位老友之间串通好,联手出演的一幕魔术。邵元节临死前,需要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替代自己,继续控制嘉靖,从而保护自己的家人(其孙邵启南、曾孙邵时雍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中做官),而陶仲文正想接替他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设计了这个节目在嘉靖面前表演,使陶仲文轻而易举获得嘉靖信任。

读这段故事,我油然想起当初在巴黎,李斯特为了将肖邦引荐给法国上流社会所用的手法: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在专为巴黎名流准备的钢琴独奏沙龙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大师李斯特用他的绚烂技巧,迷住了在场每个人。整个大厅,只有一盏孤烛在大师的琴台上照耀,突然,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然而琴声丝毫未断,当烛台再次点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在钢琴前演奏的人,不是李斯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试想,竟然有人可以悄然取代李斯特大师的演奏而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一夜之间,肖邦这个名字传遍巴黎……

邵元节以陶仲文代己,跟李斯特以肖邦代己,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需要额外玩一把魔术罢了,而这样的魔术,对邵、陶来说不算什么。比这更复杂、难度直追现代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嘉靖年间的道士也曾成功上演过。《万历野获编》记载,与嘉靖同样热爱道教的徽王朱载埨,“尝于八月十五日凝坐望天,忽有一鹤从月中飞下殿亭,鹤载一羽士【道士】,真神仙中人也,王喜急礼之,与谈大快……”大快之余,道士成功骗得万金而去;后一日,“有司擒道士宿娼者来,疑其为盗”,徽王一见,正是跨鹤自月中来的“神仙”。对方供认,他们其实是武当山道士。沈德符的评论非常正确:“总之,皆幻术也。”{122}这样的大型魔术都能玩得,可见明代中国魔术水平之高,邵、陶的“黑眚魔术”岂非小菜?

当然,仅有瞒和骗是不够的,他们也必须在某些方面拿出“真才实学”,让嘉靖通过本人,在自己身上切切实实看到效果。他们可以一显身手之处,是“进方”。方者,药之配伍也。道家修行者有个别名叫“方士”,即因他们以长生不死为最高愿望,孜孜以求,不遗余力去发明“长生不死之药”,而得了这样的称呼。

他们的目标虽然是虚幻的,但在致力于这目标实现的过程中,却也的确对药物的种类、性质、作用有所了解,而普遍拥有医药家的知识和技能。中国古代,除职业医家外,对医药学贡献最大的,就是道家方士。例如东晋高道葛洪记述过天花、肺疾、麻风病的病状,也研究出一些治病的药物和方剂,名气很大,至今还有一种治疗脚气的药水打着“葛洪脚气水”的旗号。南朝炼丹家陶弘景撰写了七卷《本草经集注》,是药物学名著。孙思邈以“药王”名垂史册,其实他也是一位炼丹家。有学者指出:“整个看来,中国古代医药化学成就主要是从炼丹的活动中取得的,人工合成的矿物药剂的最早丹方也主要见于炼丹家的著述。”{123}

然而,因为目的全然错误,道家方士的医药家这一面,真真假假,经验与邪术并存,不全是外行,但绝对不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他们在取得你信任的同时,往往把健康和生命的巨大风险不知不觉地带到你身边。

历史记载中,有几次嘉靖或太子朱载垕患病,经邵、陶等祷祀痊愈,极可能是暗中用药的结果。这属于通过消病免灾来换取嘉靖对其“法术”的笃信。此外还有一种情形,即无病状态下,以“养生”的成效,让嘉靖获得神奇体验。

其中,性体验或与性有关的生命体验,是最突出的内容。性,在人生命中显而易见的盛衰过程,本身具有对健康状况的极大心理暗示作用;性功能强劲,是生命力旺盛的表征,反之,人普遍认为自己精力趋于衰竭。正基于此,道家十分重视这方面的修炼,既以性行为为改善和增强生命机能的手段,也把改善和增强性机能当做修行效果的检验标准。因此,道家一直以来既保持着研究“房中术”的传统,同时,也从男女两性生理出发,臆想了许多奇怪神秘的理论,从中进行药物学的发掘和实验——把这两个层面简单概括一下,分别是“性交技巧”和“春药”,而这两者的一致作用,据说都有助于养生和长寿。

邵、陶之流恐怕在两个层面都有贡献于嘉靖,而以“春药”更突出。由于这种事特有的隐秘性质,我们实际无从确知他们提供的“春药”真实详尽的内容,因而也无法用现代实验手段证实它或否定它。不过,从当时的记载看,效果竟然是确凿的。《万历野获编》有两条记载:时大司马【兵部尚书】谭二华纶受其术于仲文……行之而验,又以授张江陵相【指张居正】……一夕,【谭纶】御妓女而败,自揣不起,遗嘱江陵慎之。张临弔【吊】痛哭……时谭年甫逾六十也。张用谭术不已。后日亦以枯瘠,亦不及下寿而殁。【陶仲文之术】前后授受三十年间,一时圣君哲相,俱堕其彀中。{124}“行之而验”,很明确,且非孤证,嘉靖之外,尚有名臣试之见效。第二条说得更具体:嘉靖间,诸佞倖进方最多,其秘术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少女初潮】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顾可学】、盛【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尿液】,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性交】耳。至穆宗【朱载垕,隆庆皇帝,嘉靖第三子】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倒】,遂不能视朝。

沈德符很谨慎地指出,真正的配方已“不可知”,他所叙述的,乃“相传至今者”。但对这些春药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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