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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师所言极是。”杜挚叹服道,“现在想来,君上当年之所以率先反对变法,也是出于爱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为,祸秦之首,不在公孙鞅,而在新法。”
甘龙的话音刚落,陈轸随即点头应和:“老太师言及此处,陈轸也有一语,若是不妥,还望太师和诸位大人海涵。”
甘龙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说无妨。”
“若是陈轸没有猜错的话,处死公孙鞅,并非君上远谋。”
“听上大夫语气,”杜挚略一迟疑,“君上远谋,难道是废除新法?”
“杜大人一语中的。”陈轸朝他竖起拇指,“不过,君上眼下也有难处,因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国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变更啊!”
众人纷纷点头。
“然而,”陈轸话锋一转,“在下以为,此事并非难办。如果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发动朝野臣民一齐上书,共同奏请废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这——情势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个大胆的提议。众宾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师甘龙。
“嗯,”甘龙捋须良久,微微点头,“上大夫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诸位大人,”杜挚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行动起来,发动臣民,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众皆雀跃。
泰和殿里,惠文公的几案上再次码起一堆堆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新法,恢复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
内臣走进:“太傅、国尉、上大夫、公子华求见。”
“让他们进来。”
嬴虔、车英、景监、公子华趋进,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众卿平身。”惠文公指指两边的几案,“请坐。”
几人落座,彼此点下头,嬴虔拱手奏道:“启禀君上,微臣已经查明,公孙鞅谋逆一事不实,为甘龙、杜挚等人栽赃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惊愕,“爱卿可有证据?”
嬴虔朝公子华努一努嘴,公子华拿出朱佗的供词和画押:“此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寻到的悔过书,上有朱佗画押。”
这份悔过书是惠文公亲自审讯之后,公子华让朱佗画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旧装模作样地细细审过,拳头击于案上:“大胆奸贼,竟趁寡人新立之际,结成朋党,欺骗寡人,陷害国家栋梁,图谋颠覆先君新法,实乃秦贼!车国尉!”
车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将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贼一党,尽数缉拿归案,押入死牢,听候处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再有,传河西郡守司马错、商於郡守樗里疾即刻进宫!”
“老奴遵旨!”
渭水河滩上,人山人海。“诛杀国贼”“变法强国”“为商君报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车裂公孙鞅的同一个地方,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元老及其株连人员数百人皆被国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场。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英端坐于主位,监斩官嬴虔、景监分坐两侧。秦宫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列席,列国使臣依旧坐在第二排,陈轸赫然其中,不过面色尴尬,气色远没有车裂商鞅那日和悦。
三通鼓毕,车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骑飞至,远远高呼:“君上驾到!”
车英等急忙跪拜于地。
甘龙等色如死灰的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生机。
惠文公健步下车,走至监斩台。
自登基以后,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面对秦国臣民。台上台下,万众望向惠文公。
万众静寂,万众期待。
“大秦的臣民们,”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挥拳有力,声如洪钟,“今天,上天震怒,诛杀国贼,万民欢呼,举国同庆。寡人也欲借此良机,向国人一诉衷肠!”略顿一下,挥动拳头,“十八年前,卫人公孙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大秦推行新法十余年,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驾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奸贼甘龙、杜挚、公孙贾等世族贵胄,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钉,肉中刺,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又置国家大利于不顾,暗结他国使臣——”目光扫过监刑台,在陈轸身上略略一顿,“联络戎狄,内外施压,强逼寡人诛杀商君。及至商君遇难,奸党更加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次上奏,欲再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们,你们愿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惠文公朗声说道:“新法乃强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数年心血铸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断送?大秦的臣民们,难道你们愿意走回头路,愿意看着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众人山呼:“不愿意!”
“好!”惠文公再度挥拳,“寡人在此,对商君的英灵起誓,对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万头攒动,万臂齐举,万口齐呼:“君上万岁!新法万岁!诛杀奸贼!为商君报仇!”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只写有“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等面如死灰,绝望的两眼不服地看向甘龙。
“老太师,”杜挚眼中射出恨,“你且听听,我们何时联络戎狄了?”
“唉,”甘龙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为此子是我等一手调教出来的,万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还狠毒三分!”
“是呀!”公孙贾不无沮丧,“此所谓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龙睁开眼睛,“想必你们还记得那几只黄鸟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过来。此子远胜其父,不动声色,一石三鸟啊!”
“一石三鸟?”公孙贾惊问,“太师是说,您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是的,”甘龙应道,“跟那公孙鞅一样,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笼中之鸟。”
公孙贾怔了一时,抬头又问:“请问太师,另外一只鸟呢?难道是……下官?”
甘龙苦笑一声:“公孙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孙贾的眼睛扫向台上,“他是谁呢?”
甘龙没有回答,却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要为老朽送行来了。”
公孙贾抬眼望去,果见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点头。不一会儿,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着酒坛,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径直走到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的甘龙面前,倒满一爵,双手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您饯行来了。”
甘龙缓缓说道:“老朽谢过太傅。”张口,一气饮完。
“老太师,”嬴虔略顿一下,“您有什么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龙望向刑场,望着与自己一道受刑的几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十几个孙子和几房妻妾,惨然说道:“老朽一门全在这儿,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过,老朽倒有一句话说予太傅。”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嬴虔点头。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太师多虑了。”嬴虔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分别让他们喝过,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他的背影,公孙贾惊道:“太师,您是说,第三只小鸟,会是太傅?”
甘龙却不作答,缓缓闭上眼去。
“这不可能!”公孙贾急辨,“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唉,”甘龙长叹一声,“能与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龙的话音刚落,鼓声再起,车英大手一挥,掷下令箭:“时辰已到,斩立决!”
一排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龙等身后,在更加紧密的鼓点声中挥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静,耳中一直鸣响着甘龙临终前的那句话:“两只小鸟已经死了,该第三只了。”
说实话,自嬴驷旨令他重审商君一案开始,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势力。有他们几人在朝,君上必会有所顾忌,也必放不开手脚。此前他一直觉得嬴驷不操心国事,现在看来,是他错看了。
嬴虔在厅中闷坐许久,心中灵光一闪,驱车径去景监府中。
嬴虔口头变法,心却念及旧党,因而一直是公孙鞅对头,素不与景监等新党联络。此番光临,又是深夜,景监大是惊异,略想一下,换过官服,迎出府门,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临,有失远迎。”
嬴虔却是一身便装,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气。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贵客,下官请还请不到呢。大人请!”
二人进厅,分宾主坐了。仆女上过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监开门见山:“太傅大人百务缠身,此番光临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让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与太傅无关,太傅不必自责。”
“唉,”嬴虔长叹一声,“嬴虔是粗人,未问青红皂白,竟是听信甘龙等人。幸亏君上圣明,终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说到这儿,嬴虔更是惭愧。嬴虔此来,就是想问一事。”
“太傅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听说,君上要嬴虔重审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惊,“商君怎么说?”
“商君临终之际,下官前去饯行,商君对下官说,如果君上重审此案,可让太傅去审。”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还说什么没?”
“商君还说,‘在下功成名就,却不识进退,也是该呀!景兄,转告车将军,你们二人,当以鞅为鉴,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顷,重重点头,抬头又问:“请问上大夫,今后可有打算?”
“唉,”景监长叹一声,“还能有何打算?下官年过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车将军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请君上告老还乡,找个地方养养鸟、种种花什么的,寻个乐子,也算是打发残年吧!”
嬴虔赶忙拱手:“养鸟种花也是嬴虔所爱。两位若是不计前嫌,可否与嬴虔同乐?”
景监拱手还过一揖:“能与太傅大人同乐,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连声说道,“你转告车将军一声,我们这就说定了!”
咸阳东郊的驿道上,司马错引领随从纵马疾驰,远远望见前面还有一队人马,看旗号猜知是从商郡星夜赶回的樗里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马错揖礼道:“樗里兄,没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里疾拱手还礼,“司马将军,你在河西,怎么跑这儿来了?”
“君上急召末将进宫,不知所为何事?樗里兄呢?”
“在下也是。”
“听说君上在渭水河边宰了甘龙那帮狗崽子,共是二十余家,数百